第09版:副刊

寻找一条河

  东拉河,是一条无中生有的河,东拉河是一条充满魔力的河。
  东拉河发源于作家路遥的笔下,它流淌在每一位读者心里,流向自然界的任何地方。
  东拉河,从文学作品中走来,成为一条现实的河流。
  初春的日子,我与两位同行者,踏上了寻找“东拉河”的旅程。
  我们驱车沿着黄河岸边的“黄河一号旅游公路”由北向南,一路前行,然后从军渡黄河大桥跨过黄河,进入陕北的沟壑山岭间。汽车拐进一条乡道后不久,我们便来到了闻名遐迩的“双水村”。
  “双水村”本名叫郭家沟,因为拍摄了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一下子名扬天下。这个由作家路遥虚构出来的村子,现在可以通过“百度百科”搜寻出来,甚至一些人把它当作了“路遥故乡”。
  “这是东拉河,那是哭咽河,两条河在桥头相交,所以这个村子才起名为双水村。”
  那个帮我们指认河流的年轻女子,站在桥头指着下面干涸的河沟跟我们做着介绍。或许怕我们搞不明白,她又进一步指着远处跟我们讲:“穿过东拉河,穿过那片三角洲枣林中的一条小路,就是和东拉河在庙前交汇的哭咽河。”
  德志在一旁附和说:“小说里就是这么写的。”德志是“80后”,精读过《平凡的世界》,记性又好,他的车里就放着一套《平凡的世界》。我惊叹于德志和江华两个做企业的人,竟对一部文学作品内文的熟悉程度近乎精确到某个章节。
  在德志提议下,年轻女子干脆给我们做起了“向导”。其实,每一处院落都挂着标示牌,小说中的人物,都能在这里找到他们生活的“痕迹”。我们逐一走过那些小说人物的“院落”。似乎,这里真的就是那个双水村,田福堂、孙玉厚、孙少安、贺秀莲们真的就在这些窑洞里居住生活过。
  我蓦然明白了,“双水村”既非完整意义上的王家堡,又非完整意义上的郭家沟,它是一条驻守在作家心灵的“双水村”,而“东拉河”与“哭咽河”,也是从作家笔下滋长出的一条属于文学的河流,但人们宁愿相信它们真实存在于现实当中。由此,这些文学的诞生“现场”,既属于王家堡,又属于郭家沟,也同时属于“双水村”。人们慕名而来,就是在求证一种文学的真实和自我心灵的契合。
  我们踏入王家堡时,先是去了路遥故居展览馆,后来我们折返身来到仍在建设中的“路遥文学村”。当我们寻找路遥小时候居住过的“故居”时,才被告知在纪念馆的公路对面。
  当年,农民王玉宽家的窑洞应该属于偏离村中心的地方,它不显山不露水地裹掖在一面土坡的皱褶处,它的下方就是340国道。在一座有着几孔窑洞的院落前,果然看到了“路遥故居”标示牌。
  院子里空无一人,旧式窑洞窄小而破旧,窑内土坑仍在,只留有几样简陋的旧物件,窑洞的前脸上甚至还努出一些枯黄的荒草,院子外面有几棵刺槐和杨树,似乎还有枣树,以及一些野生灌木。目睹这几孔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土窑,真不敢相信这里就是诞生了当代著名作家路遥的地方,可它分明就是那个叫王卫国的孩子七岁之前居住过的地方。
  我们在路遥故居前合影留念。德志突发奇想,提出要去看看王家堡的“神仙山”和“哭咽河”是什么样子。神仙山和哭咽河,是被路遥植入《平凡的世界》里的一座山和一条河,也是植入每一位读者内心的一座山和一条河。我和江华都觉得德志的想法过于天真,文学作品虚构出来的东西,怎能当真去考证?德志却坚持说,路遥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作家,他笔下的每座山、每条河,绝不会凭空编造出来,我们既然来了王家堡,就应该把一些问题搞清楚弄明白才算不白来一回。
  我们再次返回村里,向当地居民问及神仙山和哭咽河时,并没能找到满意的答案。我们心里多少有些遗憾。离开王家堡时,我突然在想:我们苦苦寻觅的作家笔下的那些山、那些河流,难道不就藏匿在这山岭沟壑间么?
  清涧县的王家堡,是路遥七岁以前的王家堡。
  延川县的郭家沟,是路遥七岁以后的郭家沟。
  郭家沟已经撤并更名为马家店。相比王家堡,我们到达马家店的那天上午,游人稀落。
  路遥故居坐落在一条南北走向的沟谷东侧山坡上,它的下方恰好是两条小河的交汇处。这里的地形地貌,似乎更像是《平凡的世界》里描述的“双水村”的样貌。
  江华和德志去了展览室,我独自坐在路遥故居窑洞外那座石碾盘上向对面山坡上张望。
  我一直在想,路遥的伟大就在于他把童年和青年时期经历的种种苦难消解为人生的一种难得的财富和体验,从而成为之后文学创作的素材和灵感。在他的文字中,带给读者的永远是战胜苦难的勇气和向上向善的力量,而留给他自己的却是那些隐秘在内心挥之不去的伤痛。路遥对生活过的每一片故土都深怀感恩之情,这也许正是读者喜欢路遥、喜欢《平凡的世界》的根源所在吧。因为幼小时那段特殊经历,让路遥拥有了两个故乡。现在的王家堡和马家店两个村子的乡亲们都认定《平凡的世界》里的“双水村”就是他们村,文学作品的伟大恰恰就在于它可以让作家笔下那些虚化的情景转换为一种现实存在。
  当年,路遥一定不止一次在王家堡与郭家沟两个村子间往返颠簸穿行过,那些沟壑间的一草一木都曾目睹过一个孩子的艰辛,也见证过一个青年的期望与失望。人世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等到苦尽甜来,不是所有接下来的日子都是欢娱与幸福。路遥走过的路,我们也曾走过,路遥的酸甜苦辣我们也曾品尝过,只是一个作家的敏感与顿悟又往往不同于常人。路遥在作品中为我们虚构出来的那些为生计奔波的人物形象,是路遥自己,更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当作家把人间的酸甜苦辣通过作品呈现给我们的时候,我们才会被打动被感染,从小说人物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由此,才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路遥,喜欢《平凡的世界》。
  无论路遥的生身父母还是养父母,他们的眼里始终盯着“生活”,他们的心思全在养家糊口上,他们不求“过得好”,只求“过得去”。好就好在,养父母始终像疼自己亲儿子一样,在极其艰难的岁月里依然要咬紧牙关供他读书上学。这种看似平常,却极其难得的“待遇”,造就了一个了不起的作家。这或许是老天的垂青,是对这片贫瘠土地的一种馈赠吧。在那个时代,可以改变一个农村青年命运的,一个是知识,一个是文学,这两者路遥都具备了,然而还有一点也许才是作为作家的路遥所独有的,那便是对生活的感知感悟和感念。在《平凡的世界》里,无论少平还是少安,抑或别的文学人物,命运给予了他们磨难,也给予了他们种种期待。少平和少安的命运,差不多就是路遥人生命运的翻版,路遥回馈给这个世界的,除了《人生》和《平凡的世界》,还有那种始终不肯向命运低头的不屈精神。
  江华和德志从展览室出来,见我依然坐在碾盘上手托着石磙面朝对面山坡发呆,赶紧给我抓拍了一张照片。后来翻看照片时,竟意外发现照片的背景墙,恰好是用红漆刷写的《平凡的世界》里的开头语。这段描述20世纪70年代初春景色的文字一下子勾起了我对那段岁月的联想。
  小时候,老家的门前有着一模一样的石碾石磨。在那个只能靠这种古老石器粉碎粮食的年代,石磨石碾是农村一种必不可少的生活工具,现在它却变作一种怀旧的老物件。
  路遥的作品,很容易勾起我们的乡愁,路遥笔下的乡村,很容易成为有着相似经历的人们共同的故乡。王家堡、马家店、“双水村”,它们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那便是黄土塬上常见的两山夹一沟的地貌特征,有山坡有沟壑,有一条或者几条纵横交错的河流,而且多是一些季节性河流。
  它们真的像流淌在故乡的那条河。
  故乡的河欢快、亲切、缀满故事。
  蹲在故乡的河边双手掬一捧清水洗一把脸,那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河水里始终驻守着一个自己,当你给河水一个笑脸,河水就会回馈给你一个笑脸。
  那曾是多么开心多么快乐的童年啊!
  曾经,那些光屁股小孩儿,跑到河边,下河游泳。上学时间到了,孩子们担心被老师和家长发现,不知谁发明的小秘籍,往身上胡乱涂抹一些泥沙,如果再用指甲划身上的皮肤,就划不出白色的一道划痕了。到了学校,老师果真用手指甲在每一个孩子身上划道道,竟然真的没有出现老师想看到的划痕,于是蒙混过关。也有如法炮制出现失误的时候,便会引来老师罚站或者家长一顿狠揍。
  童年,有一条河流作乐也是一种奢侈啊!
  一条河流是一个孩子美好的童年!河流没有变老,人却变老了。光屁股小孩儿成了佝偻着背的老人,转眼间就是一世!小时候常听大人们念叨:人这一生,就像磨道里的驴子,不知道转多少圈儿才是个够。
  人绕河走,河绕山转,转来转去,原来一个人总也走不出一条河的萦绕。
  故乡的河永远驻守在每个人心里。故乡的那条河永远美丽如初。它扎根于每个人的心底,是绕不走的过往,是长不大的自己。
  一个人浪迹天涯,终究也要回到故乡,回到童年。原来,我们两天来的追逐,是在追逐过往的自己,是在回眸过去的岁月。也许,我们在意的是那个有着同样苦难童年的路遥,我们追寻的是那个从苦难走向辉煌的作家路遥,我们是在追逐一个年少时未曾了却的梦,那个梦从年少时一直做到现在。从童年路遥身上我们寻觅到了自己青春的影子。
  在路遥的故乡,我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童年的自己,拣起了自己曾经失落的梦想。我们与其是在寻觅作家的踪迹,抑或是在寻觅自己失落在年少时的一只鞋子。
  蹲在“东拉河”边,久久地凝视着河道里清澈的河水,恍惚里面盛满了从前——从前的自己,从前的岁月,有欢乐,有幸福,有艰辛,更有被涤荡过的不老的青葱岁月。
  我们在寻找东拉河时,似乎不约而同地寻觅到了遗忘在自己故乡的那条河。

石国平

分享到:

过往期刊

  • 第2025-04-01期

  • 第2025-03-31期

  • 第2025-03-30期

  • 第2025-03-29期

  • 第2025-03-28期

  • 第2025-03-27期

  • 第2025-03-26期

  • 第2025-03-25期

  • 第2025-03-24期

  • 第2025-03-23期

分享到微信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