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河堤老村祭

  黄河岸边的这个村子,风情万种。
  这里何时成村,已无可考。传说,她最早称白土村,想必因那沙土皆白色吧。县志载,白土村后改河底村,河当然是黄河。县志又载,清雍正年间,有巡河大臣至此,说河底焉能建村?遂改河堤村。
  如今回老家,汽车行驶在沿黄公路上,公路在山脊上起伏,我情不自禁地遥望那一片茫茫的水域,想着那个被永远淹没了的河堤村,想着那村容、房舍、道路、田地,那是我常常思念、魂牵梦绕的地方。
  河堤村是一幅画,画出来就像一个困倦的老者,半躺半卧在那里,头枕东北,迤逦着身躯,侧耳听那河水的诉说。她又像一位沉默的智者,阅尽沧海桑田。岩石是她的骨骼,土壤是她的肌肉,泉水是她的血脉,而灵魂就是那一座座坟塚和那坟塚里的白骨、无声的叹息。
  村的轮廓呈东北——西南布展,一条大道贯穿;西北高东南低,一条石头铺就的道路从北端一直延伸到河滩。其他的支路巷道,大多用石头铺了,虽不甚平整,却也不用担心绊脚。村里人绝大多数住房子,那年代都不够宽敞,但庭院和室内都很干净。在我们上洼老家,一下雨遍地黄土稀泥,遍地猪粪牛粪,小泥水坑一个挨一个,粪便将泥水浸泡成黑绿色,任你怎样走也躲不过这些泥潭。污水灌进鞋里,踩下去“咕唧”一声,抬脚时弄不好鞋就被吸到泥里,一抬腿只有光脚拔出来。路多是坡路,雨天常被滑倒栽跤。而河堤这里,土是沙土,吸水性强,下再大的雨,地下都不会泥泞。仅此一样,就让人羡慕不已。
  当年,河堤人种地虽然也没有机械,但与我们上洼相比要轻松很多。他们人均耕地少一些,但地块平坦,有水地,产量高。而在我们山上,广种薄收,地块小而陡,犁地播种得爬着干活,尤其是边远山坡地的庄稼,稀疏低矮,有人调侃说,那是让鬼吓着了,站着没有脚背高,躺下没有耳朵高,种一葫芦打两瓢。夏收、秋收、秋种,除了担肥、犁耙摇耧,还有地头地塄那斩不尽除不绝的荆棘杂草,年年挖年年烧。黄土黏结,遍地土坷垃,料浆石层出不穷。打胡基、拾料僵,没完没了。这许许多多、耗时费劲的活儿,榨干了人们的汗水,尤其是龙口夺食的夏收和又种又收的秋季,用当地土话说,简直是“二股筋缠叉哩”,要人好看哩!
  河堤人种地,虽然也辛苦,但相比之下不知道轻松了多少。我叹息:我们村的男人比河堤村的牛出的力还要大!
  在我很小的时候,河堤村是心中的“大地方”!因为那是公社所在地,有供销社、医院、信用社、食品站、粮站、食堂、机械厂、铁业社等等,令人羡慕也让人生畏。河堤村千余口人,集中居住在一起,没有自然庄。这在我们山庄窝铺人的眼里就有一种神秘感。小庄子见了大村自己就矮了一截,什么自信都没有了。
  1974年春,我们在五福涧初中上学。老师是戏迷,听说县曲剧团到河堤演出,便放了假,不少同学跟着老师到30里外的河堤去看戏。剧团唱了3天,我只记得有一出叫《青山春水》,其他的一概不知。我晚上在一个远门亲戚家住宿,但不好意思在他家吃饭,硬是忍着饥饿。村中大道边的国营食堂里,炒一盘菜香气就能弥漫大半个村,却把人诱逗得越发饥饿,不停地咽唾沫。我不记得那两三天吃了些什么,是怎么熬过来的。回到学校后,只感到头晕恶心。
  除了饥饿,印象至深的就是河堤村内那纵横交错、如迷宫一般的胡同巷道。有一次迷了路,转了几个来回才走了出来。后来看,这道路一点都不复杂,可能是自己一直在小山庄,没有大村里的方位概念。
  在农机站的院里,几个穿着油腻的工作服的师傅,一手拿馍,一手持饭碗,圪蹴在地上吃饭。馍不很白也不黑,是淡淡的金黄色,呈面包状的长方形,因还热着,能闻到白面与玉米面糅合的香味。饭是垣曲人最常吃的,叫米琪,稀稀的米汤,稀稀的几根面,几根萝卜菜,几朵葱花。饭碗里也有微微的热气,伴着熟悉而诱人的味道。一辆大波兰拖拉机,哒哒哒咚咚咚地响着,冒着黑烟使劲爬上站门口的缓坡,进了院子,停在院北头。一间房子的门锁着,木板门上用红漆写着“机械重地,闲人免进”,叫人感到神秘,也觉得这两句话写得好,却不敢近前窥探。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噜噜直响,怕被人听见了,就踅出农机站的大门,向舞台方向走去。
  直到1976年春,我到新办的河堤高中上学,才开始对河堤村的人有了更多的认识、更深的了解。因学校没灶没宿舍,我们外村来的二十几个学生在村里到处找住宿和做饭的地方。我们怯生生地询问打听,但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他们都和颜悦色,对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小娃娃给予了同情,不管找到谁家,从未遭到拒绝,不厌烦,不嫌弃,不给脸色。在他们心里,河堤办的这个高中,也有他们一份,他们为我们有机会在这里上高中而高兴,照顾我们这些在他们家门口求学的娃娃是出于他们的道义。真是古道热肠!我和我村的两个同学合伙做饭,找的第一个地方,是同学李爱民的伯父家,他一家人对我们非常和气,也非常关心,缺这少那的,都痛快地帮助我们。我们在老家是烧柴做饭,而在这里得用风箱,烧烟煤。我们不会用,笨手笨脚的,他们就耐心地教。后来,我们的住处换了几个地方,遇到的都是一样的好心人。
  慢慢地,与家在河堤的同学越来越熟,关系越来越好。晚上下了自习,总要被这个那个同学拉到家里吃点东西,吃得最多的是热腾腾的蒸红薯,有时还有做的饭,甚至有油炸的美食!在那吃不饱饭、每天都要忍饥挨饿而又正是长身体的时期,多这一口吃的一口喝的,是多么的奢侈!河堤村当年生活同样困难,粮食比我们山上更紧张,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都很清苦,没有哪一家丰衣足食,只有一家比一家更艰难。最难忘的是我那些同学的爸爸妈妈,待我热情、真诚、慷慨,他们宁可自己忍着饥肠辘辘,也心甘情愿地拿出最好的吃食给我。在那些温暖的小屋,灯光下,火炉旁,叔叔婶婶或伯伯大妈们,看着我们吃我们喝,露出满足慈祥的笑容,让从小就没了娘的我享受到家庭般的温暖甚至是母爱。还有一天晚上,上自习前,在教室外,同学民社给了我一个小帆布包,沉沉的,还热乎乎的,他说这是他妈蒸的红薯,“你吃吧!”这些画面,温暖我心,温暖我一生。
  高中两年,河堤村的老老小小,我几乎没有不认识的。我常对人说,河堤人真好!
  河堤全村四口水井,都不深,大姑娘小媳妇摇着辘辘,摇出两桶清清亮亮、凉凉甜甜的水来,担在肩上,迈开步子,有节奏地上下忽闪,头稍偏,腰柔软,步伐轻快,笑容盈盈。蓝天白云和一路的风景就都映照在两个桶里了。
  河堤村东北二里许的黄河岸边,涌出一股水来,名叫白泉。水量丰沛,冬暖夏凉。妇女们只有在天气不冷而黄河水清时去河边洗衣服,更多时候,尤其是冬天,她们都喜欢来白泉。将衣物装到两个箩筐里,用担子挑了,哼唱着《朝阳沟》《卷席筒》到白泉来。水边摆放了几块石头,那是黄河滩上特有的石头,就叫黄河石。河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使石头的表面无比的细腻光滑。在这样的石头上洗衣服比搓衣板美多啦!洗去污泥,洗去汗渍,洗完一件就晾在石头上,花花绿绿地映在小水潭里。那汩汩流淌的涓涓细流,总想带走这美景,一起到黄河、到大海,但怎么可能呢,这样的美景只属于这里!
  他们不但爱干净,也讲究整齐。每家每户,床上的铺盖,虽然有的很旧了,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单铺得平平展展,枕头上的枕巾一丝不乱。
  河堤村的下园、南地一带,村民的房子离黄河也就百八十米。这些房屋庭院的外边是庄稼或菜地,地塄上长着不少柿子树。再往外,是长3里许、宽几十米的防护林带,林带外是沙滩,沙滩外就是黄河了。
  大学的假期里,一个秋天的夜晚,我与五六位同学好友来到这沙滩上。正是月中,明月皎洁,月光柔柔地照在那一排高高密密的杨树梢顶,叶子像是被月光照得害羞,有微风轻轻地拂来,树叶忍不住抖动几下。沙滩开阔潮湿,几乎没有石头。走在沙地上,发出微微的沙声,留下浅浅的足印,很快,足印不见了,地下平展如初。
  我们被月色陶醉了,被这静谧慑住了。我们小声说话,但仿佛传得很远。河对岸,像是有人在赶着牛回家,牛铃声时有时无……
  多好的地方,而今已在小浪底水库的深水厚沙之下!
  多好的河堤人呐,你们现在都好吗?

王云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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