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简介
中国当代作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其作品《妻妾成群》《红粉》等先后被改编成《大红灯笼高高挂》《红粉》等影视作品。短篇小说《茨菰》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河岸》获第三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第八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作家奖,长篇小说《黄雀记》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2025年3月,长篇小说《好天气》首发于《收获·长篇小说2025春卷》。
5月10日上午,首届“名作欣赏杯”全民阅读书评大赛优秀作品发布系列活动在太原举办。活动间隙,记者采访了大赛终评委代表、著名作家苏童,就最新发表的长篇小说《好天气》、写作与阅读中的体会,以及对山西文学的感受等话题展开交流对话。
“最偏爱刚出生的孩子,这是一种父母心态”
记者:自2013年《黄雀记》问世并荣膺茅盾文学奖之后,这12年您没有再推出新作。今年4月,给广大读者带来了沉甸甸的长达47万字的《好天气》,单从篇幅体量上看,足以称得上是重磅之作。您过去曾说,喜欢自己最新发表的作品,那么现在最喜欢的就是《好天气》了吧?
苏童:这就像一个人有很多个孩子,最偏爱的就是刚出生的孩子,这是一种父母心态。我“生”这个孩子(指《好天气》)用了11年的时间,11年一般人都“生”四五个了吧(笑)。对我来说,写作这个事情跟体力是有关系的。在年轻的时候,不会用11年去写一部长篇小说。我从2013年开始写《好天气》,一直写到去年12月才交稿的。
记者:您素以轻盈灵巧的中短篇写作见长,以往的长篇大多在20万字上下,《米》不到15万字,《黄雀记》也不过25万字左右。这一次《好天气》似乎是憋足了劲,据说这部小说的初稿有百万字之巨,几经删减才压缩到了现在这个规模。您以前说过自己更喜欢创作短篇。那么这次花11年写这部长篇,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苏童:写短篇比较享受,因为完成了一个作品的愉悦感、情绪价值会很高,比如你一年写10个短篇,可以产生10次甜蜜和满足。但一部长篇小说一写就是十年,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在你头上,这个过程很艰苦,直到写完了才如释重负。当然这种愉悦感、价值感是不一样的,这个时候会产生自我感动,心想我怎么可以花这么长时间写一部小说。
记者:《好天气》讲述了同样叫作“招娣”的两位母亲,在同一天同一家医院分别生下了一个男孩和一对龙凤胎,由此展开两家宿命般恩怨纠结的故事……那为什么说是“一首献给中国郊区的挽歌”呢?
苏童: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城市与乡村结合的地带,那也是很像我小时候出生的那个地方,展现了社会工业化的进程,到了20世纪90年代后,工厂开始没落,郊区开始没落,直到渐渐消失。在上个世纪的郊区,特质是很明显的,街道上有一堵墙,墙内是城镇生活,墙外突然就是农田了。就是在这样一个城郊接合部,呈现出两种文明——乡村文明和城市文明,这二者之间有冲突也有交会,展现出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的江南社会变迁,所以我说从某种意义上,这个小说是献给中国郊区的一首挽歌。
“用女性题材的盒子来装人际关系的故事”
记者:在《妻妾成群》发表的时候,您只有26岁,当时为什么会构思这样的一个故事出来?
苏童:我写这个故事,其实写的是人际关系。我小时候住的那条街上,流传着所谓的一夫多妻这样旧式家庭的故事。比如听说某户人家在旧社会有好几个太太,现在新社会了,就跟着现在这一个(太太)生活。因为有这个由头,后来构思了这个故事。用古代的盒子装现代的故事,或者是用女性题材的盒子来装人际关系的故事,基本上,我的小说创作都是这样的考量。
记者:在您的文学作品里,很多女性都是在自己的命运中沉浮挣扎,甚至是绝境求生,当年也被翻拍成多部影视作品。那么近年一些影视作品《出走的决心》《好东西》走红,还有一些电视剧都是在写“大女主”的故事,您怎么看待现在文学或影视作品中出现的女性角色?
苏童:女性主义题材,这是近10年来较热的话题。其实,以前的文学艺术作品也有这样的“大女主”——比如电影《李双双》《五朵金花》中的主人公,都是体现女人能顶半边天的题材。只是当时没有“大女主”这样的词来形容。电影《好东西》我看过,我挺喜欢。影片从故事的表述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都是突出女性的自主自立自强。
记者:《黄雀记》通过“香椿树街”来表达一种寓意。“香椿树街”似乎是一个符号,在您其他作品中也出现过这样的地理空间,这条街对您而言,是否已变成某种特殊意义?
苏童:从我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香椿街就开始作为一个地标出现了,其实当时我还没见过香椿树。苏州的那些老街道,非常狭窄,树很少。不像太原市有宽阔的街道,种着槐树、柳树、银杏树,苏州的树都长在自家院子里。我内心深处很希望有条种着树的街。在小说里,我就给它起了名字叫“香椿树街”。
“阅读,在当下看来似乎没用,但终究是有用的”
记者:去年在“与辉同行”直播间,您和作家余华、《收获》杂志主编程永新一起谈与《收获》的故事。在直播间感受到粉丝们很热烈,您是不是觉得严肃文学在当代也是有市场的?
苏童:直播间里,大部分是董宇辉的粉丝,当然确实也有一部分是《收获》本来的读者,大家也怀着好奇来看看我们聊什么、听听我们侃大山。通过直播和短视频的这种方式来介绍自己或者介绍文学作品,这是一个好的方式。比如过去我们对图书做宣传,要跑书店搞签售,开各种座谈会,成本很大,过程很繁琐,但效果不一定好。现在是短视频的时代,宣传一本书,有热门的博主来推荐,效果远远高于你很辛苦地去“跑十个码头”。而且读者也能通过快速的方式,足不出户了解到最新信息,对于阅读的宣传和推广肯定是有好处的。
记者:刚刚在太原举办的第四届全民阅读大会上,山西作家现身说法谈阅读,也向读者们推荐阅读书目。如果当时您在现场,会和读者们分享哪些书籍呢?
苏童:对于阅读,每个人的诉求是不一样的。我觉得要分专业读者和业余读者,给他们推荐的书目是不一样的。我不强求非专业读者一定要读严肃文学、纯文学,如果你喜欢看穿越、武侠啊,我觉得都可以,只要能从中学到对自己有用的东西就好,比如有些人看戏都能学到人生哲理,这也是好事。对于专业读者,我主张要读中国经典文学,从中国古典文学到近现代文学,一直看到当代文学,这个读经典的过程一定要有的。
记者:在近二三十年,社会发展进步快,时代的变革非常迅速。当前,在整个社会营造“全民阅读”“书香建设”的氛围中,反而是让我们慢下来去体会阅读的“慢时光”,您是怎么看待这种“快”与“慢”的?
苏童:过去我出差在外想读10本书,箱子里就得带10本书,多不方便,但是现在一个阅读器就够了,这是时代发展、社会变革的好处。如果生活便捷了,我们就不读书了,那么生命里就缺少了精神的力量。比如,在火车上你看到一位临窗读书的少女,会觉得很美好很有诗意,但如果那个少女在那儿刷手机,就会觉得没有美感了。我觉得,时代的发展就像一匹马,但不能是一匹野马,还是要有骑手的。人不要老是在奔跑,得给自己留下一点散步的空间。哪怕你是为生存疲于奔忙,但你只要识字,有点文化,每天15分钟的阅读时间总是有的。只要你保持每天15分钟的阅读,那对人生绝对是有益的。有人会问阅读到底有什么用,当下可能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未来一定有用,而且终究是会产生大作用的。
“山西方言在文学中的运用,会使作品产生质的飞跃”
记者:您是苏州人,江南的文化和天气在您的作品里体现得非常深刻。有一种说法是读苏童的小说,像淋了一场南方的梅雨一样。您自己也表达过“故乡,就是在文字里的一种潮湿的味道”。那么现在看来,您对故乡苏州的印象还是像过去那样潮湿吗,有没有新的变化?
苏童:对故乡的记忆,基本上是很多作家写作的资源。梅雨季节那种湿润的感觉,已经生长在我对于故乡的记忆里了。读者觉得我的小说里,季节永远是梅雨季节,街面上永远湿漉漉的。其实苏州也有大晴天的,就算现在气候比以前干燥一点,城市的建筑也已经改变,但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改变,都不能改变我对故乡的原始记忆。它不是一个地理地貌上的记忆,而是一种情绪记忆,这种情绪记忆是非常牢固的。
记者:我们北方的天气比较干燥,带着黄土高原的泥土味道。山西很多本土作家,也会把地域特色写进自己作品里,您对山西文学有印象深刻的地方吗?
苏童:印象当然深刻,赵树理就是山药蛋派文学的代表,乡土对于山西文学来说是一个深刻的情结。山西这个地方是文学富矿,好几代的山西作家都在写山西,而且好几代的山西作家都喜欢用山西方言写山西。山西方言在文学中运用,可以使作品产生质的飞跃,十分奇妙。方言是这片土地上滋生出来的,当你使用方言表达的时候,会觉得我在土地之上,我在乡土之上。你能不能把读者带到你那个村子里,带到你那个镇上去,带到你所谓的那片屋檐下去,你的语言非常重要。
记者:相比较而言,南方作家很少用方言写作。
苏童:在中国,我们的普通话是北方语系,北方作家比较喜欢用方言写作,因为怎么写,读者都会读懂。南方作家用方言很少,比如我是苏州人,我们的方言是吴语,写出来别人也看不懂。你看张爱玲年轻时候注译过《海上花列传》,是用上海话和吴语写的,北方人就看不懂,所以就会有局限的地方。
记者:您如何看待当今中国文学在国际文化传播方面产生的作用?
苏童:20世纪八九十年代,整个西方对东方都怀着好奇心,对中国文学也有一种“猎奇”心理,就是想看看中国作家究竟在写什么,会怎样表达自己的社会。但随着中国改革开放渐渐深入,西方也越来越了解我们,这种好奇消失了。现在相对来说,国际上对中国文学的关注显得更加平等和纯粹一些。这种视角就如同,一个作家会看另外一个作家在写什么,作品中会关注什么。所谓的文化自信,是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都应该有的。只要你有自己的文化,有自己的历史,就应该自信,这是流淌在身体里的民族血液。当文学的“东方热”过去后,我们中国作家现在就是在用作品说话,看你文学的价值在哪里,看你的故事能不能打动人,这才是文学作品本身真正的意义和作用。
本报记者杨凌雁
记者手记
1980年《名作欣赏》杂志创刊,这一年,苏童从苏州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读。作为一名阅读爱好者,苏童清晰地记得,一走进学校图书馆,期刊阅览架上最醒目的地方就摆放着《名作欣赏》。
2025年5月,首届“名作欣赏杯”全民阅读书评大赛在太原举行。作为本届大赛终评委代表,作家苏童和青年书评者及读者们分享了自己45年来阅读和创作的体会。他说:阅读是创作的“恩典”,这份“恩典”是有光的,它不仅照亮了文学本身,甚至照亮了生命的本质。
在对话中,苏童提到自己“在20世纪90年代,曾蜗居在南京一座破旧的小楼里,每日就是平静地读书、写作。”平淡的生活中,作家没有放弃过对文学的热爱。在这座小楼上,他完成了《妻妾成群》《米》《红粉》等一系列著作。正是苏童所感慨的——时代发展得再快,也要做一个骑手,有奔跑,也有散步。在阅读中寻到自我,在文学中寻找答案。
一个作家的11年,可以是一部47万字的长篇;一个阅读者的一生,会拥有美好而厚重的人生况味。在全民阅读的时代里,文学不会过时,更不会消失,而且必将带给我们源源不绝的精神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