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岁那年深秋,父亲踩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载我进城。车轮碾过乡间土路的沙沙声里,岚县县城的轮廓渐渐清晰:青瓦覆顶的临街店铺错落有致,木门上的铜环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百货商店的木质柜台油漆剥落,却整齐码放着五颜六色的搪瓷盆;街角烧饼炉腾起的面香混着炒瓜子的焦香,在坑洼的砂土路上飘荡。东河小桥下,浑浊的河水裹着几片枯叶缓缓流淌,桥边石墩上坐着几位纳鞋底的老人,布鞋在秋风里轻轻摇晃——这是岚州城留给我的第一幅画卷,古朴得像一帧泛黄的老照片,却也宁静得让人心安。
那时的县城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青砖灰瓦间藏着岁月的褶皱,砂土路上印着时光的年轮。我攥着父亲的衣角走过街头,望着橱窗里花花绿绿的糖果,心里悄悄埋下一颗种子:若能在这样的城里生活,该多好!
1992年盛夏,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踏上乡村中学的讲台。窗外的杨树叶绿了又黄,五载春秋流转,那个关于县城的梦想始终在心底发芽。
1997年冬月,当我捧着县委办的录用通知走进县城时,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却暖了整整15年的守望。从此,我真正成为这座小城的一员,在晨昏交替中见证她的蜕变,在市井烟火里触摸她的脉搏。
岚县人对家园的热爱,藏在改天换地的勇气里。向阳路的变迁是最动人的注脚:曾经的“龙须沟”每逢雨季便污水横流,行人需踮脚踩着石板过河;如今拆迁重建的沥青大道如黑色绸带,串起鳞次栉比的商厦与灯火通明的住宅楼。暮色四合时,沿街商铺的霓虹映着归人的笑脸,谁能想到,这条贯通东西的主动脉,曾是多少人记忆中的“泥水路”?
岚河治理堪称神来之笔。往昔暴雨倾盆时,浊流如脱缰野马冲毁良田,两岸人家夜不能寐。而今十里长堤如玉带环腰,汉白玉栏杆雕着梅兰竹菊,河水在晨光里泛着粼粼波光,偶有白鹭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春日里沿堤漫步,垂柳依依拂过水面,樱花飘落如粉色雪霰,恰应了古人“碧水蓝天拥积翠”的意境。
安居工程让梦想照进现实。从低矮的平房到拔地而起的电梯洋房,从拥挤的大杂院到绿树成荫的花园社区,县城人口从不足1万增至5万之众。每当暮色降临,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窗内的欢声笑语乘着晚风飘散,那是小城最温暖的注脚。
若说城市改造是现代的华章,那么历史积淀便是古老的诗行。县城所在地东村,原是西晋秀容古城的东翼。史载刘渊建城时,因“姿容秀美”而得名秀容,千年后的婚丧嫁娶仪式,隆重严肃,讲究颇多,分明是古老王室礼仪的传承和延续。
唐代诗人杜审言的足迹早已融入山水。公元670年,他途经岚县时写下“水作琴中听,山疑画里看”,将岚河的“叮咚”比作古琴雅韵,把雪山的壮丽喻为丹青画卷。千百年后,当我登上龙天寺俯瞰,春日的碧波烟柳、冬日的银装素裹,果然应了诗人的神来之笔——原来最美的山水,早已在时光里等候知音。
抗战岁月的烽火,在这片土地上刻下永不褪色的印记。明家庄阻击战的枪声虽已远去,但烈士陵园里的墓碑依然庄严肃穆。4000余名岚县子弟投身抗日洪流,近千名英烈血染山河。他们曾在山梁上设伏袭敌,在窑洞前放哨警戒,在青纱帐里打游击。如今漫步街头,白发苍苍的老兵颤巍巍走过,阳光落在他们胸前的勋章上,那是小城最耀眼的荣光。
清晨的包子铺飘出第一缕热气,环卫工人的三轮车碾过柏油路,傍晚的广场舞音乐混着蝉鸣响起——这些看似平淡的日常,正是小城最动人的诗篇。有人在菜市场讨价还价,有人在公园长椅上读报,有人在夜宵摊分享人生……每扇窗户后都有故事,每条小巷里都有记忆,它们像岚河的水,默默流淌,却滋养着整座城。
如今我常登龙天寺远眺:新修的5座大桥如岚河上升腾的彩虹,衔接岚州的古今。脚下是车流如织的现代都市,远处是炊烟袅袅的古老村落;左手边是正在建设的文旅小镇,右前方是传承非遗的面塑作坊。历史与现代在此握手,平凡与传奇在此相遇,而我,何其幸运,能在这方土地上,见证她的蜕变,书写自己的故事。
岚州城,是我童年的憧憬、中年的港湾,更是余生的牵挂。她的每一块青砖都刻着岁月,每一片瓦当都盛着故事,每一个笑容都藏着温暖。爱上她,从来不是偶然,是山水的馈赠、是历史的邀约,是千万个“我们”共同编织的梦想。
愿时光慢些走,让我把她的故事,读得再仔细些、再深情些。
索建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