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故乡,流传着一句农谚:三月十八,麦怀娃娃。说的是农历三月十八前后,麦子到了孕穗时节。蝉翼般透绿的嫩叶包裹着麦穗,像孕妇的肚子一天天隆起。起初,几根细软的头发丝样的浅绿麦芒悄然探出,没几日几颗灵动的“丹凤眼”也露了出来,终一日,毛茸茸、水灵灵、娇小可爱的“小身板”完全挺立。接下来,就是开花、灌浆、成熟,迎接收获。
去年,“麦怀娃娃”的时候,我前往北京五环外的一个村庄赶集。集市设在村边一条大路上。不远处,有一堵长长的半人高的砖砌围墙。买好菜后,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想去墙边看看。这一看,就邂逅了那片麦田,目测有上百亩。麦田入眼,欢喜陡生。
晋南故乡,小麦曾是主要粮食作物。20世纪七八十年代,村域几乎所有地块种的都是小麦。其中有一处叫八十亩条,垣地,长方形布局,平展展的。八十亩条,应该是以地亩数来命名的,就像枣洼坡、蛇雀洼、井西沟一样,以其“枣树多”“鸟雀多”“位于井西边”的特征来命名。
从学校教室的窗口望去,八十亩条尽收眼底。上小学四年级时,学校在村庄的十王庙里,十王庙建于清代,位于村庄最高处。教室南有个方格窗户,从铜钱大小的麻纸眼向外张望,庙根到八十亩条绵延几里地的麦田,一览无余。风吹麦浪时,麦田里像钻了成千上万匹狼你追我赶向前奔跑。狼群的色彩跟着节令变,春分时绿,小满后黄,芒种时成了白。我把这色彩的奇妙变化讲给一些人听时,他们说麦浪不是金黄色的吗,由此我断定他们一定没看过不同时节真实的麦浪。除看到“狼群”,还可看到三五一群的人和牲畜。麦收时节,大道小路,麦场院落,上千口人的村里,人来人往,牛、马、驴、骡穿行。吆喝声、牛驴声、鸡鸣狗吠声合成一曲“交响乐”,飘荡在村庄上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麦田里,先是星星点点,后来就成片成片地长出了房屋院落。村庄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地长大,与“八十亩条”连在了一起。为怀念渐渐变少的麦子,那一年,我在开着空调的房间里,写了一首《麦子》。诗歌在QQ空间发布后,被一个叫“麦子微创投”的创业者看到,想把《麦子》作为会员之歌,征求我的意见。我问他采用的理由是什么,他说这首诗歌能给创业者鼓舞!我欣然应允。多少年过去了,不知道“麦子微创投”还在不在,但我把最美好的祝福送给了努力奔跑的他们。
2020年,我注册抖音账号,选用了一片即将成熟的麦田作为头像。那是在网上搜到的一张照片,它像极了多年前八十亩条的景象。因为头像,我结识了一位居京的长者。他说一看到我的头像,就感觉特别亲切,又看了我的其他作品后,就确定我们是同乡了。因麦田结识,后来我去拜访他时,我们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麦子。他说一过了芒种,故乡就要收麦了。他已多少年没回故乡了。说着,他将我引到阳台,阳台上摆满了花。他指着最靠窗的一盆,问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盆一拃多高的绿色盆栽,我一时没认出来,心想该不会是韭菜吧,我见过好多人家在花盆里种蔬菜。他说你再看看,我把头往前凑凑。这一凑,倒是看清了盆中残留的一颗麦粒,这不就是麦苗吗?这出乎意料的一幕,让我又惊又喜又羞愧。他肯定了我的答案。说这是从故乡寄来的麦种,他每年都种,虽然它们在这屋里长不成样子,可看着麦子发芽、一寸一寸长高,他就好像回到了故乡。
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有一次,我刚吃完饭不久,路过一家山西刀削面馆时,遇到了从店里走出的一对母子。孩子五六岁的样子,说刀削面真好吃,问妈妈这面是什么做的?妈妈说是麦子做的。孩子又问麦子长什么样子,麦子怎么来的?妈妈却没有回答,最后似乎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我怎么知道?赶快回家,画还没画完呢,喜欢吃,明天咱们再来吃就是了。那一刻,走在他们身后的我,望着灯火辉煌中川流不息的人流和车流,不知为什么,突然感觉肚子好空、好饿。
杨凤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