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我信心满满地带着自创的“书法”来到县老年书画协会。刚铺开作品表明想参展的意愿,一位老友就直言:“典型的江湖书法,不能参展。”领导们微笑不语,其他人异口同声地拒绝。第一次听说“江湖书法”,如冰水浇头。惊讶、失落之余更困惑:江湖书法不算书法吗?究竟什么才是合格的参展作品?
一位老友低声点拨:“毛笔字还没练好,谈何创作?先临帖吧。”他送我一本《圣教序》,叮嘱道:“别自己瞎练。”此刻,我仿佛看见叔祖父严肃的目光中迸出银亮字迹:“我的话,你从没当真。”
我得说明一下,我六七岁年纪,就有一点喜欢书法了。我一位叔祖父,做过私塾先生。后来又在油坊,皮坊,做过管账先生。当然,那时候我还没听说过“书法”这个名词,村中长辈们都只是说我叔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因一手好毛笔字,没有人不尊重我叔祖父。甚至县供销合作总社主任,都到我们村拜望过我叔祖父。那时候,我叔祖父已退休。
在我们那个小山村,每逢红白喜事、年节时分,写对联、挽联都是我叔祖父的差事。就连村头崖壁上的标语,也多是他的笔墨。记得他挥毫时,总被乡亲们围得水泄不通。我总是挤在最里圈。他写对联、挽联,总是我捧砚,或捧碗。我叔祖父往村街里,或村头崖壁上写宣传标语,用墨汁,或用鲜红色广告颜料,就是用大碗盛。当然,墨汁,或鲜红色广告颜料,都是生产队从供销社买回来的瓶装货。打开瓶盖,把墨汁或鲜红色颜料,倒在大碗里,就能用。我叔祖父写宣传标语是用大板刷,就是通常人家往新制的木箱木柜上刷油漆的那种大板刷。大板刷到大碗里饱蘸墨汁,或饱蘸鲜红色颜料,就开始往墙壁上,或崖壁上刷字。噢,是写字。写字不是像往箱柜上刷油漆那样慢慢刷,是舞动大板刷,在空中快速飞。都没看明白大板刷是燕子展双翅飞翔,还是两只麻雀斗架或戏耍纠缠在一起忽上忽下翻飞,一个黑黢黢或鲜红色大字,就悬挂在村街里墙壁上,或村头崖壁上了。我叔祖父写对联、挽联,总是用那种笔杆粗短、笔头壮实且长的大毛笔,我叔祖父称之为大抓笔。比如村中某一家娶儿媳或嫁闺女,不仅要请我叔祖父写对联、双喜字,还要请我叔祖父吃饭。并且老早就通知我叔祖父:笔墨纸砚,已备下,你不用从你家里带。我叔祖父早早赶赴现场,捡起桌面上摆放着的毛笔看看,原样放下,回头对紧跟在他身后的我说,去找你娘娘,把我的大抓笔拿过来。我们老家,对于祖父的配偶,不称呼奶奶,是称呼娘娘。我从小就腿脚勤快,一转眼工夫,就把我叔祖父的大抓笔送到我叔祖父手里了。
我崇拜我叔祖父,因了这份崇拜,童年时候,我是叔祖父的一只跟屁虫。因了跟屁虫这份情缘,叔祖父常给我打仿影,让我用白麻纸衬着仿影写毛笔字。因了我喜欢写毛笔字,叔祖父把一本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帖送给我,嘱托我:临帖。他的原话是:临帖吧,一开始临形,慢慢临神。临形是入帖,临神是出帖,临到神似,个性发挥空间大。不过,具体怎样就是临形,怎样就是临神,怎样临到神似个性发挥空间就大,我至今没想透彻。最遗憾,《玄秘塔碑》帖拿到手当天,我叔祖父就过世了,又没几天,碑帖就被同村几位长辈拿走一把火烧了。同时烧掉的还有我叔祖父留在他儿子手里的一本《圣教序》碑帖、一本《兰亭集序》碑帖,以及众多薄的、厚的毛笔字手迹。记忆里,这些碑帖和手迹,是被一页一页撕碎,扔在一堆正熊熊燃烧着的柴火堆上烧掉的。往后几十年间,忙于工作,忙于文学创作,再没工夫接触毛笔和毛笔字。
需要再说明一下,我之所以对我叔祖父和书法念念不忘,还有来自现实生活的另一种激励,几十年间,每次外出参加各级各类文学创作活动,临到活动结束,举办活动单位总会在会场之外,一个人人必经之处,摆一溜长桌,上面安置笔墨纸砚,要求各自留下墨宝。每逢这种场合,我总是悄悄溜走。凡溜走,总会有一种愧疚心虫噬我:对不起活动举办单位,更对不起我叔祖父。
我退休之后,下决心重新拿起毛笔,想要让我叔祖父善待我的那份厚意落地生根。不用解释,我真正开始学习书法,练习书法创作,是我接触到县老年书画协会的领导和朋友们之后——当然,遭冰水浇头的时刻,我学习书法的自信心瞬间跌入万丈深渊,自问:年纪大了开始学习书法,不至于是“心态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吧?黄昏虽美,终究是白昼最后的绚烂。在这个最短暂的时刻里,学习——即便再学习,还能赢取到几斤几两黎明的炫目时光?还是那位赠我《圣教序》碑帖的老年书画协会朋友救赎我,再次和我悄语说,人生世上,凡事不可患得患失。尤其年纪大了,更是如此。随即,发给我一条微信:读书悦心,山林逸兴,书法怡情。看过微信,我再看我朋友,他也正看我,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宣誓一般低语:不问收获,只为怡情。
从那一天开始,我潜心于临帖,每日不少于一小时。每次临过,总觉心旷神怡。细细品咂,别样事情确实不可替代,单就这一点,就足够了!
常捍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