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版:副刊

1943年的青春画笔

  95岁高龄的李夜冰是从抗日烽火中走来的老艺术家与美术理论家,他总爱坐在露台的藤椅上追忆往昔。
  1943年,12岁的他以李世任之名踏入平东抗日高等学校,开启了求学征程。至今,李夜冰仍将1947年在校部院子里教导处门前的师生合影视若珍宝。照片背景中,残缺的“师生互教互学”标语依稀可辨,那是李夜冰用自制工具书写的;他手捧的相框内,木刻的领袖像庄严肃穆,无声诉说着那段峥嵘岁月。初入平东抗高时,柿子树挂满果实,12岁的李夜冰额前还留着齐眉的刘海。学校坐落在侧渔后街高台上的院落里,他刚到校,热情的同学们便围拢上来帮他安置行李。在这份温暖的氛围中,李夜冰迅速融入了革命大家庭。
  在平东抗高,李夜冰遇见了改变命运的引路人——美术教师李秀明。李夜冰回忆说,李老师是新加坡华侨中的进步青年,为投身抗日回到国内,经彭德怀介绍分配到辗转临汾一带的抗大二分校学习,毕业后被派来任教。李秀明教师以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教学热忱,点燃了李夜冰的艺术理想。记忆里的李老师,有着赭红色的方脸盘,寒冬腊月也常挽着袖子,穿着自己编织的草鞋,衣服破洞处露出晒得黝黑的皮肤。可一站上讲台,他便如出鞘的利剑,浑身散发着与苦难抗争的力量。
  在李老师的教导下,李夜冰开启了系统且独特的艺术启蒙。平东抗高的美术课堂打破常规,田间劳作的农民、村口休憩的老人,甚至背着柴火的孩童,都成为天然的写生对象。李老师手把手传授整体观察法:“画人先画骨,轮廓是精气神的架子。”每次写生后,他总会在昏黄的油灯下,用炭笔逐一修改点评同学们的作品。为了让学生掌握色彩原理,李老师还自创了“石头调色法”——带领大家采集太行山不同颜色的矿石,研磨成粉后调配颜料。每逢“四四儿童节”,校园便成了艺术的海洋,百余幅充满童真与热血的作品陈列在土墙上,引得乡亲们驻足赞叹。农忙时节,李老师带着学生在田间写生,他说:“庄稼汉挥锄的弧度、汗滴滚落的轨迹,都是最鲜活的艺术。”
  李夜冰和同学们在李老师带领下,用柳枝烧制木炭条,用猪鬃和铁片自制画笔,从太行山的青石中研磨颜料,旧书的背面都被精心收集起来当作画纸。有一次,李夜冰为了完成一幅宣传画,连续三天在油灯下修改,最后因过度疲劳晕倒在课桌旁。醒来后,他第一件事是护住画稿,生怕颜料被蹭花。正是这些简陋的工具,孕育出一幅幅震撼人心的作品——那些用粗糙颜料勾勒的抗日标语、用木炭条描绘的战士英姿,无不饱含着少年们对胜利的渴望。
  平东抗高的学生来自解放区各地,年龄差异很大,最小的十几岁,最大的三十多岁。学校根据革命形势需要,不定期招生和安排学生毕业,学生也可能随时被抽调担任干部、教师或参军入伍。课程设置紧密结合实际,政治课讲授“三三制政权”,算术课教授“统一累进税”。1944年至1945年,随着解放区扩大,政治课成为学习重点。从这里走出的学子,有的为革命英勇献身,如冯长庚在平定解放前惨遭敌人杀害;有的走上重要领导岗位;还有的成为工程师、艺术家,在各自领域发光发热。
  一个寒冷的冬天,李夜冰的双手被冻得开裂流血,疼痛难忍,王凤秀同学牺牲整个星期天的时间,烧热水耐心地为他清洗冻裂的双手,直到皮肤恢复柔软才停下。杨明辉同学像大姐姐一样照顾他,帮他洗衣服、补衣服,划分生产小组时,还主动把他分到自己的小组。外出打柴时,因李夜冰年纪小打得少,她总会将自己打来的柴火和他的合在一起上报。这些温暖的往事深深铭刻在李夜冰的记忆中,即便岁月流转,至今仍历历在目。
  当时,敌人的“三光”政策与频繁的自然灾害,让学校粮食供应陷入危机。为了生存,师生们开荒种地、挖野菜。每天清晨五点,大家就上山劳作,九点回来喝掺了大量野菜的玉米面糊,饭后继续上课,下午四点才吃午饭。午饭后,或种菜,或打柴,晚上还要开小组生活会。每年春秋,全校会前往瓦窑掌、花园村集体打柴,满足全年做饭需求。分工时,大同学开荒,杨明辉、杜文秀两位女同学带着年幼的李夜冰采树叶、挖野菜。榆叶、槐叶、柿叶,猪毛菜、游冬草……只要无毒,都是果腹之物。一个学期下来,他们竟尝过70余种野菜。冬天野菜少,就去松溪河边的泉水坑挖“河青菜”,一学期就挖食了2000多斤。理发靠同学间互相帮忙,多用剪刀;洗衣服没有肥皂,就用灰灰菜去污;为了隐蔽,还用草灰、黄土染衣服。
  在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鼓舞下,学校将文艺视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剧团、宣传队、歌咏队、美术组等团队异常活跃,经常深入农村,在各类活动包括劳模会、展览会以及土改斗霸、反“扫荡”等运动中开展宣传。剧团演出过《兄妹开荒》《二小放牛郎》等经典剧目,高纪五老师还带队外出表演;宣传队曾步行前往赞皇城,与一分区中学联欢;歌咏队传唱根据地歌曲,还演唱李秀明老师创作的《镰刀歌》:“磨一磨,磨一磨……镰刀磨得快呀,镰刀磨得亮,好把山上柴火来割,好把日本强盗来砍!”
  美术组的同学们热情尤为高涨。他们用猪鬃、铁片自制画笔,用锅底灰、红土等自制颜料,在简陋的条件下坚持创作。他们绘制宣传画、连环画,书写标语,宣传减租减息、土改斗霸等政策,歌颂劳动模范、杀敌英雄。同时,他们还承担起美化校园的任务,在教室、校园绘制图画,书写“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等标语。他们还巧妙地将美术融入各科学习,绘制自然课图例、地理课地图,帮助同学们提高学习效率。这些艺术创作不仅丰富了校园生活,更成为鼓舞军民斗志、传播革命思想的重要力量。
  1945年秋,平定县委在瓦岭村举办干部训练班,当时学生不分年级班次,随时招收、随时培训、随时分配,有的参军、有的当干部、有的当教师、有的升学、有的在校继续学习。1946年春,随着解放战争形势发展,学校逐步向新解放区转移,先后辗转神峪、桃叶坡、土岭头、张庄、上马郡头、岭上等地,边转移边学习边宣传。那时局势紧张,随时面临敌人袭击,常常白天刚安顿下来,晚上就不得不转移。冬天,国民党组织地主还乡团反扑,加之平定铁路沿线被阎锡山控制,对敌斗争艰巨,宣传成为主要任务。像李夜冰这样年龄小又有艺术特长的宣传队员,更是冲锋在前,通过演讲、集会、唱歌、演戏、写标语、画宣传画等形式,成为活跃在正太战役前线的“随军宣传队”队员。
  1947年初,为巩固根据地、扩大解放区,解放区开展全面土改。当时李夜冰他们正在岭西配合群众土改,突然接到上级指示,为迎接解放平定、阳泉做准备。他们沿着县委指定的路线,经药林寺到达平定城东的立壁、大石门等地进行宣传,发动群众支援前线,“随军宣传队”就是在此期间整编的近20人的团队。
  解放大军迫近平定城、阳泉时,“随军宣传队”分成若干小队,由郝华英等老师带队分赴各地。而负责演讲、写标语、画宣传画的同学,则随解放军深入最前线。每解放一个村镇,在枪声未歇、残敌未尽时,他们便开始工作。为切断敌人交通线,他们跟着民工大军破坏铁路,在桥梁石头上写标语,借助焚烧枕木的火光进行演讲。岩会解放当晚,村周围大火熊熊,碉堡上还有敌人,他们依然冒险进村宣传。平定东关解放时,战火未熄,他们争分夺秒写标语;阳泉解放后,李夜冰与贾志任同学合作,在市政府临时驻地门前大照壁上,绘制了巨幅毛主席像,并写上“拥护毛主席”“拥护共产党”的标语。这些在枪林弹雨中完成的作品,是革命年代艺术与战斗完美结合的见证。
  平定、阳泉解放后,“随军宣传队”出色完成战地宣传任务。李夜冰也带着从平东抗高学到的本领和在战火中积累的经验,在艺术道路上继续前行,用画笔描绘祖国的山河巨变,用色彩抒发对这片土地的无限热爱。
  如今,坐在露台藤椅上的李夜冰,仍会不自觉地用颤抖的双手抚摸泛黄的照片,眼中映现出80多年前的烽火岁月。身旁的花影随风婆娑,仿佛也在静静聆听那段永不褪色的历史。

李微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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