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声杜鹃是小杜鹃。
大杜鹃是布谷鸟,布谷鸟的叫声太耳熟能详通俗易懂了,“布谷”二字,读出声便是。
小杜鹃的叫唤其实也不陌生,四声,所以叫作“四声杜鹃”。相比于百灵鸟婉转的花腔、黄莺嘹亮的高歌,小杜鹃的叫声太普通了,它也没有布谷鸟那种农学家似的浑厚嗓门儿,叫声也简单易学,平铺直叙,好像跟人打听,who-whowho-who,就这四声,单调循环。
麦收前后,大小杜鹃叫得最欢。大小杜鹃是按个头大小分开的,令人纳闷的是,按说它们应该是以音量高低区别,肺活量不一样嘛,可为啥它们的声音叫出来就不一样呢?
《礼记·月令》记载着许多和农事、节气相关的物候现象,是古人的智慧结晶。“仲春之月”有“始雨水,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大意是二月以后才下雨,才开桃花,黄鹂鸣叫,苍鹰会变成布谷。这儿的“鸠”,与“鸠占鹊巢”的鸠一样,是布谷,不是斑鸠。大杜鹃这么干,小杜鹃也这么干。老辈人笑话“夫鸠不巢,拙莫比焉。”说布谷不会筑巢是因为笨,这种笑话太善意了,在进化论里根本站不住脚——“鸠占鹊巢”是一种不道德的生存之道——都这么破解了,反而了然无趣了。
到了“孟夏之月”“是月以立夏”“农乃登麦”“是月也,麦秋至。”援用古文原句,也可以直接串通文意:是说立夏(到芒种)麦熟,农民就在麦场上收打成熟的小麦了。
仔细点会发现,布谷早来了一季,它这不是串行,也不是误差,《月令》的观察、概括和记录存在局限性,它的准确性或有效性应该针对中原和黄河流域中段,这块地域四季比较分明。拿它去套黑龙江和海南就不灵了。真理都有局限性,想象一下古人的田野调查有多难,再想一下,这在统计学基础上,仅凭记叙性文字成就的文学经典,是多么匪夷所思。而布谷鸟一直就在如此古老的经典里载飞载歌。
晋南是小麦产区,麦秋前后,大小杜鹃就都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听着温柔敦厚,但沉闷,没有韵味,都不如斑鸠咕咕的叫声有味道,懒洋洋的散漫,很能唤起一些出世的想法。
小杜鹃比较活泼,活动范围似乎也更大些,在山野和公园里的树林中能听到,经常在半夜凌晨飞到小区里来叫唤。
鸟鸣是求偶,这是知识,但它和农事耦合在一起,就意味深长了。小杜鹃是益鸟,它们白天在田野里捉虫子,所以白天很少听到它们叫唤,如此说来,它还真是白天忙工作、夜晚忙生活的工作狂,它那who-who-who-who的叫声,也就有了丰富的诗意,就像陆游在《游山西村》里写的“拄杖无时夜叩门”,邻居应门肯定先问一句:“你是谁?”
孔子教儿子孔鲤学诗,除讲了兴观群怨、事父事君的大道理,还讲了“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小精微。大道理是思品课,小精微是自然课。若按现在文理细分的话,两门都是专业课。孔子课子这段就是著名的“庭训”模板。这要搁在今人头上,估计要不耐烦。认个鸟,有谁会去先学诗?太绕远了,太迂腐了,直接去乡间去田野去山林多简单。
蒲州一带的麦子熟了,晋南的麦秋就来了,虞舜在蒲州抚琴奏唱“南风之薰”的时节,就是小麦黄熟、南风熏人的时节,看一下山西地图就知道,蒲津渡就是熏风入晋的首选登陆点。
现在小麦收割脱粒全机械化了,不像早些年,逢到麦秋,学校会放几天“麦假”,让师生们回家割麦。村民把火麦连天、龙口夺食的几天喊作“麦口”,如今很难看到那种火爆的挥汗如雨的高强度的劳动场面了。
作为候鸟,大小杜鹃还是会应时而来,应时而鸣,鸟为食忙,它催促农民去应时而为。现在它只能催促空空的乡村院落,催促收割机收割一净的大块田野,那些闻声心焦的老农也不摸镰刀了,湍急的回忆怎么席卷他们的梦乡是另一回事。当四声杜鹃与八声甘州混为一谈、与山深闻鹧鸪混为一谈、与处处闻啼鸟混为一谈时,who-who-who-who的叫声,就成了略带惆怅的闲谈,怀旧的那部分包括了湿不透的青石台阶、苔痕绣满的田园诗行,和斑驳的光阴扭曲了的乡村深巷。
张乐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