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曲人张学聪,人如黄河河谷裂缝里渗出的陈年老窖,初交寡淡如冬月霜,待熟络了,那股子呛人的凛冽腾起一团燎人的热,烧得人眼眶发烫。他笔下的黄河与山脉哪里是水墨皴染?分明是用狼毫蘸着热爱,在岁月的褶皱里刻下的生命符咒,每一道笔触都带着黄土地的粗粝劲儿,硌得人心生敬畏。看惯了江南烟雨柔媚的青绿山水,非得褪尽三分脂粉气,才能读懂张学聪宣纸上浮动的苍茫——雪落无声处,藏着整个北方的嶙峋筋骨。
张学聪画里的雪霁之境,僵卧的冰河、枯立的老槐,本该是凝固的冬景,偏生有股子要冲破纸面的活泛劲儿。大片留白可不是偷懒的取巧,倒像是河曲唱二人台的老汉蹲在土墙根下晒太阳时的沉默,表面木讷寡言,肚子里却装着八百里大河的风云变幻。那些嶙峋的岩壁更绝,哪里是如实摹写的地貌?分明是他把对天地的敬畏、对命运的倔强,全夯进了笔锋里,每道皴纹都像是骨头与石头相撞迸出的火星子,在宣纸上烧出岁月的沟壑。
张学聪却像头犟驴,专往荒草漫径的野地里钻,偏要寻那没人踏过的蹊径。他笔下的雪能透光,像腊月寒夜里从土灶膛漏出的星子,冷冽里藏着暖意;他勾勒的山,起伏的轮廓恰似老汉脊梁上暴起的青筋,粗糙中见着生命的韧劲。这般作画,分明是把自个儿的魂灵揉碎了,和着墨汁泼洒在纸上,让山水替他说出那些烂在肚子里的往事。
艺术家常说“大道至简”,可这“简”字最是磨人。张学聪的画,看着笨头笨脑像粗粝的河道,里头却藏着活泛的灵气;瞧着清冷孤寂如寒夜孤月,实则滚烫得灼人。他笔下的山水早不是眼中的风景,倒成了阴阳两界的渡口——这边站着沾满烟火气的凡俗肉身,那边连着苍茫天地的大道玄机。雪落时,是时光叩门的轻响;山静处,藏着千年未说破的禅机。
人活一世,究竟要活出个啥模样?
张学聪对国画的痴,痴得邪性,痴得纯粹,像二人台演员认准了河曲渡口,一旦爱了,便掏心掏肺,不求半分回报。作画于他,不是营生手段,倒像是苦行僧的朝圣路,把整个人生都献祭给了宣纸与笔墨,践行着庄子“无用之用”的玄奥,在这世人眼中的“无用”里,修出了艺术的大境界。
看他那16米的长卷铺开来,细看浪头,能听见水拍石崖的响动;山崖上的皴法,如黄土裂开的缝缝。连画上没着墨的地界,都泛着黄河水的腥气。
山西的黄土养人,也养画。他打小在黄河沿上疯跑,脚底板沾着河滩的泥,耳朵里灌着艄公的号子。后来拜了李宝林、贾又福两位师父,把李可染那句“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当咒念,硬是念进了骨髓里。他的画既守着老辈人的笔墨章法,又不愿被规矩捆住手脚——学的虽然是古人的精气神,可描的是自家的山水。两位师父看得欢喜,一个题“弘道守正”,一个写“学而聪而张”,字缝里都冒着热乎气儿。
别人画雪景冷得打哆嗦,他偏往雪里掺赭黄、调赭红,画得雪冒热气,透着“冬深雪自暖”的人情味。
他说,笔要见骨,线要活命。画老树用枯笔,树皮能扎手;画河水使润笔,浪头会湿鞋。整幅画看着疏可跑马,密不透风,站在跟前就像撞见了腊月里的老北风,吹得人透心亮。那些个烦心事,全叫画里的雪水洗没了魂儿。
张学聪说,画画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儿。画室再小,也连着八荒大地;笔墨再轻,也担着文化的筋骨。他明白,每一笔下去,都得扎进民族文化的根里,都得对得起国画传承的道义。所以,但凡能让国画长出新枝丫的事儿,他都抢着干,把这当成自个儿的命。他用一生的痴狂,重写了画家与绘画的关系,是纯粹,是坚守,是对艺术最虔诚的朝圣。
话撂这儿,我再看张学聪的画,大山大水,不是简单往宣纸上泼墨,雪霁之境,白茫茫一片,却藏着千钧力道,像极了闷声汉子裹着棉袄,不言不语,脊梁却挺得比山还直。
都说画是画家肚里倒出来的墨水,这话搁张学聪身上,就是他把自个儿骨头缝里的血性全熬进了笔墨。甭管江南小景的灵秀,还是大漠戈壁的粗犷,说到底拼的不是技法,是画家人前背后的精气神儿。就跟老辈儿说的,树没根儿站不直,画没魂儿立不住。
张学聪与绘画的羁绊,自然得如同与生俱来的亲缘。自幼痴恋绘画的他,目之所及皆成笔下之物,既不为青史留名,也不图彰显才华,更无意塑造权威形象。他的生命与绘画深度交融,生活的轨迹紧紧围绕案头的宣纸展开。正是这种摒弃功利的纯粹,使得他看似平凡的艺术日常,最终成为他人难以企及的传奇,在绘画中实现了对生命局限性的超越。
在当代绘画的多元语境中,北方山水创作领域逐渐陷入对宏大叙事的同质化追逐。画家们如同被剪断根系的藤蔓,虽以浓墨重彩堆砌出繁茂表象,却在精神维度显露出苍白与空洞,丧失了艺术创作应有的生命力与感染力。
然而,在张学聪的作品中,每一处皴染、每一抹留白,都承载着对自然与生命的深沉思索。这种创作早已超越单纯的技法较量,而是以艺术为媒介,完成对生命对大河的深刻观照,触及艺术最本真的内核,为北方山水创作注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
葛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