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冬天的夜还黑着。我有一千个再睡一会儿的理由，但没有一条能说服我。起，是一个无需犹豫的动作，这是多年的习惯养成的。我摸黑穿着衣服，总是把夜也穿了进去。于是，我成了夜的影子，从这个家到那个家，悄无声息。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妻还在她的夜里酣睡。
　　灯明路静，一个人在苍茫的夜色里走，注定是一种旷远的旅行。我能听到我思想自由的呼吸，能看到我独步天下的那种伟岸。仰望苍穹，“嘒彼小星，三五在东。”一夜群星闪耀，能坚守到黎明的，一定是对夜抱有饱满期待的。夜是漫长的，谁也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它正庄严地孕育着一轮辉煌的日出。夜末星疏，冷清，是我此时最深的感触。是不是所有伟大的诞生，都必须经历这样一段黑色的孤独？盘古开天辟地，创造了一个有情世界，该是怎样一种慈悲和无畏！我一个人走向黎明的旷野，似乎也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冲动。意在斯乎，意在斯乎，我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在路灯和路灯之间行进，我看见我的影子在前，我的影子在后。我从消失中走来，又从走来中消失，这是不是如来的境界？碧海青天夜夜心，我和我的影子在这熹微的晨光下，一路浩浩荡荡。
　　其实，我的早起深受父亲的影响。高亢的鸡鸣，在黎明的夜色里一泻千里。父亲的一天就是在这一泻千里中，以一盘石磨的转动而开始的。他要做好一锅豆腐后，再去田间。石磨深沉厚重的声响，穿透了岁月斑驳的城垣，在我童年的梦境中轰隆碾过。
　　言传身教，早起成了我一生的诺言。看护好我的那片田，是我生命中不可轻视之重。篱笆会把严寒挡在田外。沐浴清化，我的园子欣欣向荣。感谢寒冷的风让我一路清醒，猥以微贱，理当如履薄冰，我呼吸着清晨的气息，面朝大海，走向田园。凝望星空，合掌静默，打开田野的门，我需要一个隆重的仪式，留一溪即将褪去的夜色涂于大地，我听到了东方破亮的声音，如冰河解冻。于是，沉睡了一夜的黍稷，曙光初露。“将翱将翔，弋凫与雁”，我躬身微笑，等候着风和阳光鱼贯而至。“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在阳光孵化的田野上，铃声叮当，书声琅琅；落英缤纷，庄稼际天。沿着阡陌走走停停，或植杖耘耔，或登皋舒啸。沉浸醲郁，我爱吾师；桃李不言，我乐以忘忧。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为这片土地赋壮词，我蓬荜生辉。我看见我谦卑的影子在田间匍匐前进，像嶙峋一叶。它嵌入泥土的深度，恰如一把锄头。它翻阅着泥土的芬芳，也触动着叶子的清香。它仰视阳光的角度，与日晷重合。它保持了夜的本色，从容而淡定。它倾听着田野上稼穑的交响，看夕阳在山，看影子悠长，直与暮色契合。
　　尘埃落定。就是在这样的暮色中，我又成了夜的影子。我回家的时候，夜深沉得像古罗马的教堂。我的影子在前，我的影子在后，我的影子穿过大街和小巷。像锄完了一垧地，像割完了一垄麦，我带着轻快的疲劳，走向了夜的盛宴。“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我慢慢走着，尽情享受着这份诗意的回归。突然想起了米开朗基罗的《夜》，那少妇安然的沉睡，倾注了多少劳累！当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时候，他的夜又附丽了怎样的奇迹。而此时，在夜的深处，正像徐志摩所赞美的一样，“夜，万象现在就像一个婴儿一样，在你大母温柔的怀抱中眠熟。”熟睡是别人的事，与我无缘。我委身于夜，一心明净，丈量着夜的长度。仰望星空，我看见长庚星在向东方悄然移动。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当然，下一场雪更好，白茫茫的天地一色。走在回家的路上，与雪默默相赏。我孤身之外，第见树木、河流、山峦、远天，而远天之处更是绵延无尽的雪，和无所不包的夜。

尤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