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5版:副刊

青山绿水

  任家圪旦,我的出生地,属黄土高坡上偏远环境差的自然村。荒秃的山头个连个,大自然雕刻出的沟沟岔岔,一条套一条。水跑肥流的沙梁地广种薄收,不绝产的年份,亩产二三百斤。这都是旧时代的事。
  我的童年,家里十来个孩子“人多不够吃”,被“给了人”,来到管涔山下绿水环绕的官庄村。从此,我穿上绵绵的新衣,吃上了饱饱的好饭。
  三块比房子大两倍的红砂大石头杵在村头,一如雄鸡立,一如猛虎蹲,一如犍牛卧,亿万年来见证着世代繁衍的村子,守望着生生不息的村民。村民大多住着过去财主们的四合院,正面是窑洞,三面几十间木头房。那窑洞带着防雨遮阳的“厦子”,就像人们戴帽子的帽檐,路明柱下是刻着花鼓样的柱础石。每一院,准有一座气派的两出水大门楼,正脊上望兽悬鱼山花,垂脊是板瓦筒瓦滴水瓦,斗拱枋柱、石狮石鼓两边立,榆木蘑菇钉大门扇,木刻石刻,飞禽走兽挺讲究,还要配套一处砖雕大照壁。
  我夏天“游伏”时,常钻三面青山原始林,玩涓涓小沟溪水,耍潺潺大沟清流,爬三山五面肥草坡,掏山丹丹花,逮野鸡野兔,摸千百年来“哇轰、哇轰”官庄河里的小金鱼。
  河水四季不息润两岸,人均三亩旱涝保收“下湿地”,亩产五百斤,是历史上草肥水美六畜旺养人之地。土改后,所有大院都迎进了翻身作主的人民,村里的各项发展,一直全县领先。
  ……
  上世纪60年代末,三百人的村子,安置来二百人口的移民村。两村合一村,一家生五个左右孩子是多数,生七八个十来个的不是少数。又进驻了几百条牛羊骡马的国营牧场,还有砍得快植得慢的林场,时不时还有烧荒开垦、偷砍棒子人,山水林田确实不堪重负了。至古四季长流牛马难跨的官庄河,渐渐萎缩成时断时流季节河,人闭着眼一步就能迈过去。
  70年代中期,一过春节快到出牛时,有些人家就揭不开锅,等着吃救济。政府从东北调回马牙玉米、小灰豌豆,山东红薯干和红薯渣,救荒促生产。队长提着铁皮筒喇叭吼:“吃救济的,分粮了……”
  那小灰豌豆,不光难看,还不好吃,更不好消化。人不能吃、牲口少吃、狼也不吃,也叫“三不吃、狼豌豆”。比方说吃豌豆饭、喝凉水、睡冷炕,试一试,要是汉朝的大将军樊哙,一顿能吃五斤生牛肉,我想,他也消化不了这豌豆。可好多人家荒不择食试探着吃。
  我是三口之家独苗,胃口就是灰豌豆吃坏的。早上豌豆炒面,中午豌豆面条,晚上豌豆疙瘩汤,吃得满嘴冒着豆面气,上不消化下不拉,胃口隆起拳头大“圪旦”。
  养父人气好,给村民吹口琴拉胡琴。琴音像口技,飞鸟鸣、河水哗、松柏响涛涛,老虎啸、豹子吼、袍羊落荒草,演示着官庄村的绿色天地。农闲时闲人们操着手,常来闲聊。
  养父说:化肥农药少用些、家家不要到吃水河里洗衣物,苶傻痴哑就少了。
  朱孬说:不用肥药,五百口人不够吃哇。水走十里自然净,精人吃不苶,你可是个书呆子。
  养父又说:你们不见,这河水又小了,不能开荒砍树啦。村头三块大石头为啥打掉一块、那也能吃?
  吕悌垴说:四合院也快拆完了,你还闲(咸)吃萝卜淡操心。
  ……
  这十年,国家进入新时代,村容整洁,硬化路通至家门口,脱贫后已达小康。退耕还林地里,每户村民几十亩松树,从官林坡以能看见的速度生长,又蔓延到村畔。80年代后,我二爹还是支书,带领弃用河水改用井水,村里再无曾有的十几个苶傻痴哑可怜人出生。人口合理减少,灾害渐渐减轻,青山绿水重现,湿润气候回归,山药亩产五千斤,谷子一千二百斤,经济作物红芸豆增加了经济,天然中草药、深山茶走向全国。新疆细毛羊、辽宁绒山羊一群群增加,扶贫牛政府送到家,几乎户户有几头,二三十头开办牧场的好几家,又是牛羊满山坡。别的地方是人给畜生吃啥它吃啥的圈养,而这儿重现了草肥树壮河清的山川,是想吃啥就吃啥的散养,它们吃着中草药,喝着矿泉水,悠窜在吃也吃不退的草原上,牧主们用5G手机玩微信,每天导引着营牧的信息。
  一天,村里窜来两辆最大的平板车、两台大吊车,一位干部模样的人指挥着,要吊起拉走这两块奇石,说要摆在城里公园让人观看。一位穿西服的老板,忙乎着用钢丝绳捆吊。这时,围观的人群里钻出个翩翩男子汉,嗖嗖三两下,爬上那立如雄鸡的大石头,骑在鸡背上挥舞拳头:“不准吊……”
  没几天,又来一伙人,扛仪器架雷达,爬上石头瞭望,围着石头左三右五转,抠石花摸苔藓,念念有词。又几天,上面传来命令:拨款、围栏、保护!
  几月后,人们传言:果然是神石,是第四纪冰川运动,随冰运动而来。它是人类气候变迁的活化石。它的存在,还要揭示很多,为人们造福更多……
  去年夏天的官庄河,由二十年前桶粗一股股,已恢复到五十年前几十米宽淹没猪羊的水量,又要回放童年时代光腚摸鱼的影子;冬天冻结的冰面上,还要找回你追我赶溜冰车的轰响!
  养母给我换下一块坡地,植了一片油松树,三十年来已成碗口粗大材,庆幸养父给我起的好名字:一木为木、二木为林、三木为森啦(我的微信名和笔名就叫:木林森)。
  同一蓝天下,我老家2019年脱了贫。几十年来,圪梁陡坡退耕还林,沟岔壕洼树绿草茂,黄河水变清,也有这里的功劳。贫瘠土地还在耕种,圪旦村已有搬迁迹象,整体绿化大有希望。
  我那荒芜的出生地,原是莽莽绿海覆盖的华北黄土高原,距绿色明珠管涔山原始森林很近,仅四十公里,距毁掉绿貌只三百多年。
  回首千年,据专家撰文,宋《续资治通鉴长编》载:西周至明朝,我家乡一带“……山林饶富,财用之薮也,自荷叶坪,芦芽、雪山一带直至瓦窑坞……林木薪炭足以供一路”。金、元时元好问描述太原周边“风林哨声、逶迤叠翠”。
  明清戍边屯垦毁林“烧荒”,清代人口迅速增加,康熙以来无休止盲目扩耕地“山石尽拓为农田,忧不敷耕种”。乾隆、嘉庆时粮食已不能自给。森林殆尽水土流失致“十年九旱”的困境,咸丰年出现“男人走口外,女人挖苦菜”悲惨景象。
  我“给了人”,是穷山恶水环境逼迫出的故事,它将褪色为不可信的荒唐事。青山绿水——是生命是饭碗是追求是希望,更需要我们代代接力,精心呵护。

任震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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