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悦读茶坊

故乡的名字

——写在《乡愁新韵》出版之际

  •   有人准确说出我的出生之地,在一个人头攒动的场合。这事发生在许多年前。她夸张的表情和语气如闪电般击中我,在身边同事惊讶地瞪大眼睛的同时,我无比激动,站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那一刻,故乡无疑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名字。
      那个冬天,异地城市一直阴沉着脸,先是没完没了不大不小的雨,后来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雪,街道上到处都是结冰的污水,树上残留的少量树叶被风吹落,一夜之后,成为污冰最新的面孔。人在寒冷中待久了,心性会逐渐冷漠。虽然那个临时办公室里暖气充足,但客居异乡的孤独却没有取暖器,杂驳的闲言碎语,浮夸的友情,以及高傲的怜悯,更是加大了这种孤独的蔓延力度。
      隔着一张长条桌,她身后是覆叠的手臂,高高举起的报名表遮挡了他们的身体,在这些白纸片的背景下,她如一朵花,徐徐绽开,从此让我接下来度过的日子再没那么冷那么难熬了。即便因加班不得已跟女同事们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房间里睡了一夜,即便聆听她们毫不遮挡的讥讽和鄙夷,即便第二天又是大雪,下班时骑着自行车摔倒,差一点滑到电车下面,即便自卑、忧郁和多疑依旧包裹着我的心。
      当初春浩荡的风融化了冰雪,高楼后面的日光重新冉冉升起,我极其笃定地告别了城市的剧场,电影院,电车,商场,胡同里的宿舍,坐在归乡的客车上,心里充满了快乐和释然。
      回乡,回乡,回到我出生的地方去,从那一刻起,这个声音一直响到今天。
      我们都是故乡枪膛里射出来的那颗子弹,沿着既定的线路飞落到或远或近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勤勉生活,积极自律,努力成为更好的人。
      而风驰电掣的时间,以及责任、担当乃至频繁的苦难,不停地唤醒我们记忆中的故乡。那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桃花源,人世间最初和最终的安心处。
      我的朋友在知道自己的抱养身份后,开启了几十年漫长的寻根之旅。乃至她还去过越南缅甸等邻国,仅仅因为养父母曾在那里短暂地生活过。她在意每个人对于她外貌的评价,捕捉每一句比如你长得像哪里人这样模糊而不确定的讯息。而现在,她茫然地游走在国界线之间,但她相信,她会找到生命的源头,那个包裹着她无尽乡愁的地方。
      先生一直在为没有回过那个叫做黄墩后的村庄而遗憾。但随着父辈作古,他对故乡的念想就剩下了这个熟悉的名字。交通日渐便利,信息日益发达,他在愈来愈深的惦念和愁绪中,愈来愈减弱着自己回去的念想。
      写下《洛丽塔》《微暗的火》《说吧,记忆》等作品的纳博科夫,一生都在以流亡者的身份自居,在作品中不厌其烦地思念故乡,回忆童年,缅怀自己所失,深深陷入到乡愁之中。他明知自己永远不会再回俄罗斯,但他还是时不时在意识中假设,用一个假护照,以美国游客的身份回去看看在罗日杰斯特维诺乡间的老宅,且沉浸在这种假设中乐此不疲。
      陆游在《夜闻杜鹃》中那句“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读来让人不觉泪湿衣襟。
      时间中,一切都在发生变化,人渐渐老去,故乡越来越小,乡村城市化,城市景观化,导致人与环境之间的距离日渐疏离。而我们表达出来的世俗之爱也越来越短暂,越来越虚伪,与其在现实的漩涡纠结,那如在无人察觉的自我意识中,独自寻访、发现和存留离失的老家,享受因故乡之梦的难以企及而日渐浓厚的乡愁?
      我常常幻想平行空间的存在,无论现实故乡多么破败,多么令人失望,多么与愿望相悖,一想到在另一个空间,它依旧葆有原初的样貌,安静、淳朴,心中瞬间涌上美好而难抑的情愫。
      田埂上游走着迟钝的老牛,紫荆花扩散的浓郁香味,屋檐下燕巢里叽叽喳喳的叫唤,河沟里零散的鸡群。当夕阳缓缓降落,浓稠的光晕让温河变成一条金色的河流,飞跃的小鱼溅起成串的水珠,吓走了盘旋的鸟雀。有人戴着那顶破边的草帽,蹲在河边洗手。母亲们喊我们回家的声音,悠长而醇厚,慢悠悠荡上门口的树梢,又沿着村庄参差的屋脊,传入耳廓……
      可以肯定,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在一边于异地生存一边回望故园、渴望走出同时也渴望回归的纠结中过完的。
      我们用记忆营造出一个专门盛放故乡的空间,一个小心珍藏、不忍触碰,又无法摒弃的空间,一个转瞬即逝同时又永世长存的空间,一座无形无相的乡愁博物馆,一个只能独自游览的私密之地,一个盛放着故乡温度和光芒、色彩和情致的记忆之缸。
      更多时候,故乡就是舌尖上那个随时会蹦出来的名字,一个独属于乡土的,属于源头的,属于自我的,带着标记的、苦涩而充满伤怀的名字,一个无法替代的名字。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河流变浅滩,草木渐成川,星与云,尘与土,万物生长。
      我们出生的那个小村庄,也会成为万物之一,被日渐茂盛的现实吞噬,渐渐萎缩、变淡,或许有一天,它最终会消失在地图蜿蜒起伏的线条当中,被更多的山川河流所替代。但似乎也是没关系的,因为,故乡的名字,像一方印戳,已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生命的幕墙,在绵延的时间长河中,散发着隐忍而恒长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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