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11岁。
11年来,我没穿过一双合脚的鞋。好多时候,都是穿着父母向亲戚要来的,这些鞋三红六绿、七大八小,不是后跟磨通了,就是前面开洞了,穿上不是大的拉不住,就是小的伸不开脚趾头。穿上大鞋还能凑合着走,穿上小鞋可就难受了,不是碰了大拇指,就是破了小趾头。我做梦也想有一双适合自己穿的鞋。
我向父母要过几次,都没实现我的要求。
母亲说,弟弟妹妹们连个烂鞋也不趿拉的,你好歹有鞋穿。母亲也给我们做过几双,用破碎的旧布条,用糨糊一层一层粘贴起来,再用麻绳衲成千层鞋底,粘一层新花布头做成鞋帮。两只往往大小不同、花色也不一样,要么一只小得穿不上,再用木头楔子往大撑,要么大得拉不住,鞋头里面塞上团烂棉花,总之,合脚可心的鞋,好像从来就没有过。
父母也说过,娃娃大了,也爱好了,今年就买一双公家卖的鞋哇!不过,钱不够。父亲从墙上贴的画像后拉出个小纸包,展开包着的四毛钱,母亲把手伸进鸡窝里,掏出一个大鸡蛋,放在保存鸡蛋的大笸箩里,数一数,才8个,刚够一斤呢,再打算卖上些塑料破鞋底子、卖上些烂麻绳头子、废铁,算一算或许够一双新鞋的钱。家里还得买一斤煤油点灯,还得预备姊妹们后半学期4.5元钱的学费,还有提留摊派……窟窿大补丁小,怎么也补不住家里花钱的口子,一双鞋难倒了父母。
我还是不死心,问父亲还有什么办法?母亲马上说挽青草。还是母亲脑子好,终于想到一条来钱的办法。
1975年的那个夏天,父母到生产队出工,我就跟着他们到田间地头挽青草。第一天挽了杂花五样腰粗的一小捆,还把手让青草划破了。父亲说,你得先认识再下手,青草和毛友子长得差不多,牲畜最爱吃青草,它长得少,坚硬挺立,有锯齿,能割破手,主要长在坡、沟、岔比较危险的沟畔上,而毛友子软软的,到处都是。父亲在上午工休时,手把手地教我,要把青草握得紧紧的,不要让它在手里滑动,才不会划破手。一开始几天挽得少,到后来多得自己都背不动了。这时,父亲背一大背,母亲背一小背,我背一小捆,每天跟着大人们早出晚归,把院子里晒满,又晾到墙外。晾晒两三天,再搬进空房里阴凉干燥,再扎成小捆码起来,满满地塞了一房子。
到了赶集的时候,父母和我把干青草捆放到平车上,要拉到十五里外的县城赶集场去卖。我家到县城虽然只有十五里,来回可得上下六道坡,还要走十里的平川,平时空人走路都累得慌,这拉上几百斤重的车子,难度可想而知。上坡时,父亲肩上套着绳子双手按着辕,躬下身子,几乎是贴着地皮往上拽,上一道坡就大汗淋漓了,浑身没有不流水的地方。我在车子后面,使出吃奶的劲推着,脸通红通红,心跳得咚咚咚。下坡时父亲撤后身子,用上身顶着车子和草,脚后跟一步一个坑地摩擦着地,不让重车失去控制,我在后面把拽车的绳子,缠绕在身上往后拉。村里人常讲:山里人活儿多活儿累,山里人的身材变形快。父亲很年轻就驼背了,四十几就掉光了牙。看到他的脚磨出了血,我的心隐隐作痛。
我的劲头很大,光着脚流着汗,上山下山摸爬滚打,也受了好几处伤,但我不累不饿不知疼,一心想着快点卖掉车上的草。
到了赶集的地方,卖草的人还真多。当我们的青草称斤验货时,收草人当着满院子的卖草人大喊:“你们过来看看这爷俩的青草,干燥、无杂草、不掺假,连捆子都是整整齐齐,看起来舒服、用起来得劲儿,这就是标准,以后谁的再不合格,不管你多远的路拉来,说不收就不收!”我和父亲听到了表扬特别高兴,感觉满身的疲惫一下子就好了。这次,我们收到了一笔巨款——7.3元。
卖完草,父亲问我饿不饿?我干脆说不饿!因为我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怎么能说饿呢,万一说了饿,父亲给我买几个糖饼子,不够买鞋咋办?父亲看出了我的心事,笑了笑说,那就先买鞋去。父亲万岁,父亲真好,看来这次要梦想成真了。
我们在县城的百货商店,左看右看,看到一种布鞋,要好几块钱,感觉太贵,还有一种花棉鞋,可现在不是冬季,还不是穿的时候。售货员看出了我们的心事,就推荐一款塑料凉鞋,试一试,挺合脚,1.7元,我们买上了。
这款凉鞋挺时兴的,前包头子后包跟,鞋面是花网网,脚面还有花带带,亮晶晶地还反着太阳光,看起来也结实。
出来商店台阶上,父亲让我坐下,说心爱的不行就穿上吧。于是,我穿上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双新鞋,走在街道上“咯噔、咯噔”的,我低头看了好几回,中午吃了啥都不记得了。
回村的路上,路过小河村,得过一条河,河水哗啦哗啦。走到河边,我怕河水湿了我的鞋、淤泥弄脏了我的鞋。我把鞋脱下,单手把新鞋举过头顶,在父亲的拉引下,慢慢地过了河,继续往回走。赤脚回到村口,我把新鞋再穿上,生怕村里的同学们看不见,咯噔咯噔的声音更响了。
回到家,母亲和姊妹们听说过河怕弄湿凉鞋的事,全家大笑起来,我才知道这鞋是天晴雨湿都能穿,有水有泥都不怕。我的脸红到脖颈,心里却比喝了蜜还甜。
任震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