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语
这些年,热爱跑马拉松的人越来越多了,各种各样的跑团竞相涌现,各种各样的赛事纷至沓来,各种各样的文创周边也百花齐放,拉动了消费,繁荣了文体产业。
一年一度的太原马拉松,我都是要参加的。每年春节一过,就开始了一年的长跑大计,拿出尘封了一个冬天的跑步套装,专业跑表、魔术头巾、碳板跑鞋、速干T恤、蓝牙耳机,迅速让自己武装成一个运动达人的标配版本。太原城从来不缺跑步的好去处,阳春三月可穿越崛围步道挑战云端漫步、看尽十方丛林,盛夏时分可夜跑汾河静享汾水映月、十里烟波,金秋季节可沉浸森林公园赏银杏铺阶、听松涛阵阵。到了九月,就是一年汗水的收获,四万跑友齐聚龙城,五百万并州父老万人空巷,在马拉松的饕餮盛宴中,彻底引爆这座古城的荷尔蒙。如果说疼痛是青春的纪念,那么,马拉松在某种程度上就成了中年复苏的图腾,既是激情的燃烧,更是生命的怒放。
最早接触马拉松应该是在2016年,当时只是以票友的心态,准备报个半程耍耍而已。没承想人家组委会看不上咱这菜鸟,摇号愣是没摇上,内心深处刚刚燃起的小火苗,就被泼了一盆凉水,多少是有点不甘心的。后来,几经周折从赞助商那里,搞到了一个全马的名额,在当时并无充足准备的前提下,冒冒失失地直接上了赛道。一度经历肌肉痉挛、心跳过快、体能耗尽等困难,痛苦到绝望,无数次想要放弃。也一度在一众年长的、年幼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跑友们的鼓励下,坚持了下来,终于在关门的前一刻冲到了终点。身体在结束的那一刻解脱,获得了彻彻底底的放松,心灵也在那一刻顿悟。后来在看电影《肖申克的救赎》时,突然明白了安迪在大雨中呼喊的快乐——不经历濒死的绝望,就不会明白重生的意义。
在后来的人生轨迹中,我起起落落,努力地活着,去争取去赢得一些小成功小尊重,更多的时候是不断地遇到了各种的不顺遂不如意。生活总在你沾沾自喜时给你当头一棒,起初还会感慨生不逢时、怀才不遇,期待某一天能有个伯乐来发现这匹“伪千里马”,慢慢的也就习以为常、麻木不仁了。总有很多亦师亦友的前辈们,语重心长地告诫过我,要学会和自己讲和,认识到自己的平庸和不完美。是啊,只要学会放下,就可以一直待在舒适区,忘记并且忽视那些不如意,可心里那团火真的能够熄灭吗?人生固然是放弃的学问,可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坚持,马拉松教会我们坚持的意义,甚至那些反复而且漫长的坚持或许真的并无意义,但即使如此,也是经历的人才有资格来评价坚持的意义。没有努力过、痴狂过、坚持过的人生,究竟还剩下多少意义?
2015年,我曾经独自驾车穿越青藏高原,穿过上千公里的可可西里无人区,翻越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一路经历高原反应、陌生路况、断绝补给等困境甚至绝境,到达了圣城拉萨。只为了到八廓街寻找当年仓央嘉措遇到一生挚爱的那个小酒馆。徜徉在大昭寺的门口,在穿越古今、似曾相识的繁华里遥想当年文成公主是出于怎样的牺牲和大义,远嫁高原、教化边民、搭建友谊的,又是怎样以大慈悲大业力,化为观音菩萨的眼泪,千年以降,持续守护着高原的。后来,我又顶着孤独和寂寞一个人开车到了珠穆朗玛峰,病倒在海拔6200米的北坡大本营,幸而被牧民香甜的酥油茶救活。返程数次穿越雅鲁藏布江、翻越米拉山口、死磕318七十二拐,经历九死一生,回到成都。而出发点也是幼稚得有些可笑,是为了寻找混世魔王陈渠珍遇到爱人西原的地方,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环境,能够让一介书生立地成魔。这段经历,在后来的岁月中,我经常对人提起,有时候讲的绘声绘色,有时候点到为止,但无一例外的是,朋友们听完,都会问一句“你图了什么,值不值得”,我也总会告诉他们:“一切有为法,如梦幻光影,如雾亦如电”,没有任何意义。
生命的旅程说穿了只是一段转瞬即逝的记忆,时间一过,都被压缩进心里的储物间,被后来居上的记忆所掩盖,被埋没、被忘记,然后等到某一个下午,你听着歌,喝着茶,听着音乐,然后想起这段往事,恭喜你,你已经把它遗忘了。然而,上天既然给予了我们仅有一次、不可重来的一生,就是要让我们去体验、去经历、去冲动、去爱也去恨,去真真切切、方方面面、扎扎实实的感受那些“梦幻泡影”到底是什么样具体而特别的存在,让有去无回的人生饱满充实、丰富多彩。然后在活有余力时去讲述、去描绘,行将就木时去咀嚼、去反刍,这才是立体多元、富有意义的一生,而不是黑白单调、虚无缥缈的一生。所以,所有看似愚蠢的经历也就有了意义——至少我愚蠢过,而你没有!
官方的数据显示,喜欢跑马拉松的人里边中年人居多,这里边是两层意思——人数上中年人占大多数,成绩好的也是中年人占大多数。倒不是说,中国的中年人营养有多好、素质有多高,体能有多强,以至于老而弥坚、老当益壮,挤兑的少年中国也罢,中国少年也好,没有了生存空间。而是说,中年人的跑步欲望,或者说中年人折腾的劲头要远远超过一众惨绿的少年郎。
今年的太马尤其的卷,甲辰龙遇上并州马,妥妥的龙马精神。作为资深跑友并且已经跻身精英跑者的我,再次没有中签,多少脸上是挂不住的,幸运的是朋友武大侠想办法帮助搞定了名额。不幸的是,马拉松赛事和我的法律资格考试时间上背靠背,9月21日是全国法考,9月22日是马拉松赛事,不光是一个鱼和熊掌的悖论,更是精力分配上的两难——两者都要命、都需要全力以赴的准备。几经思考之后,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两样一齐准备,小学生才做选择题,我们中年人是都要!亲友们很不解,觉得至于这么拼么。我说,你们不懂。是的,你们不懂去日无多的恐慌,也不懂马拉松的意义,就像你们不懂那些“愚蠢”的意义一样,那种肉体上的高强度折磨对于跑者来说其实更是一场苦其心志的修行。
人过中年,人生就进入了下半场,开始走下坡路,回望来时路,已经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眺望前方,惟余“老抱遗书隐故山,镜中衰鬓似霜菅”。退路被封,前行受阻,精力如江河日下,心态如枯灯老屋,境遇如孤舟逆旅,热血如归雁南渡渐行渐远,失败似诅咒如影随形。绝大多数事情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论是家庭还是职场,都面临日益边沿化的命运,重担却一日重似一日。一觉醒来身边并无一人可倚靠,手头罕见一物可利用,回头却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被整个世界所需要,心头的苦水只能混在浓茶里一并咽下,然后笑着对自己说,这茶一点都不苦。中年人可以为自己坚持的东西太少了,但马拉松是一个,把那些不能说的小心事藏起来,把那些扛不动的担子放一边,结束停当、轻装上阵,咬紧牙关,怒视天空,不就是几十公里吗,比起一生的坎坷算得了什么?
佛经里传说,茫茫宇宙有三千大千世界,每一个大千世界又有三千小千世界,每一个小千世界的茫茫大海之上都有四洲,分别为东胜神洲,西牛贺洲,南赡部洲,北俱芦洲。而四洲的中心,就是须弥山,也就是冈仁波齐。所以虔诚的灵魂们,总要拿一生的余额,去朝拜一次心目中的圣山,在无数的磕长头中,寻找一个生命的答案。
在所有跑步者们的心中,也有一座这样一座类似的圣山,那是我们不曾征服的高峰,那是我们轻易放弃的隐痛,那也是我们心心念念的执着。不必问一个跑者,为什么要去征服那座虚无的山,因为那山就在心中,这么多年没有消失过,因为那山就在心中,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实实在在的客观存在,那里边还藏着我们的悲伤、纠结和怯懦。所以,跑者出发了,跑者不老,至死都是少年,头可以白,血从未冷;跑者盯着前方,怒视梦魇,把过往种种踩在脚下,呼喊着对生命的瞻礼,回味着青春不老的热血,朝向心中的圣山,奔跑、呐喊、讴歌。
作者系阳曲县委常委、武装部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