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凤君
土地
很难想象几个人,能走出荒芜。世界本就是混沌后长出的荒芜。走进荒芜,比走出荒芜更难。艰辛与血泪一齐走在路上。
拓荒者的使命,在于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寻找不老的温暖。一部分树唱着悲歌,向新鲜的泥土致敬;野草无处逃窜,眷恋有时候就是腐朽。她们把记忆交给一个新的名词——土地,混合的味道,传颂着祖辈的芬芳。
从刀耕火种开始,几个人换算成一群人,醒了睡了,睡了醒了。死亡是生者留给泥土的最终的路标。脱胎换骨中,黄土在手中攥出水分。不知名的种子,长出了玉米、谷子、莜麦,长出了牛羊、猪狗、鸡鸭,长出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长相。
人们把日子埋于世代流转的土地。谁掌握了这掬黄土,谁就是胜利者,谁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我站在这片土地上,听见了爷爷的声音,但看不见父亲。拖拉机巨大的胶轮,粉碎了我的梦和种种联想。手中的铁锹不知该插在谁家的地头?
我回到了远古。一只脚走进了荒芜,另一只脚踏上了土地翻新后的迷蒙。
我相信土地能飞翔。只是落下后,能否继续把梦种出青苗?
老屋
三爷爷是个智者,智者的话很少。精髓都藏在后山,当人们像挖掘坚硬的条石一样,深埋地下,老屋便长出一节青苔书写的地基。智者总是在奠定不朽的基础。
弯曲的拐杖,敲醒狗和鸡们的时候,也敲醒了昏睡的晨光。三爷爷身后关紧的大门,散发出古旧的光亮。如同拐杖支撑着倾斜的躯体,老屋同样在支撑着欲坠的村子。
老屋年轻过。那时候三爷爷不叫三爷爷,只叫个后生。他们与它们拔地而起的声音,叫人欢马叫。三爷爷家的旁边或后边,就是根掌柜和存元老汉。日子排成了队,理成了行,他们种下的艰辛努力,孵化成今年明年后年的精打细算。房子的诞生就是家的诞生,女人们的心劲在一寸一寸地长高。
炊烟把老屋缠绕出岁月的痕迹,狗吠让月下的院子破损残缺,篱笆和女人有些自然地松动。三爷爷站成了屋顶的望兽,老屋脆弱的声音,传染给村子其它的老屋,它们共同的感冒,变成了一个社会的呻吟。
在夕阳的余晖下,我站在故乡老屋的门前。老屋如一块碑石,我在读着碑上刻写的姓名,比对他们和乡土的联系。
农具
那些犁、耙、镢头,和石磨、碌碡、马车一样,醉卧于黄昏掩盖下的院落,它们收起了曾经的梦,收起了生命中的一切。
风,莫名地吹响了一支曲子,不是悲歌胜似悲歌。农具们,被吹得心一阵紧于一阵。
如同将军率兵在无名高地打了一仗,无论胜负,总有些战车、枪炮,甚至是辎重、兵马,要和战场融为一体,让枪声炮声长出炊烟。那些犁们,锄们,或是一次风和日丽的谈判,或是一场疾风骤雨的对决,再没有之后,便横躺竖卧于老院的墙脚、屋檐和树下。
一个历史的阶段,是如此的不甘,又是如此的平铺直叙。
它们在似睡非睡中,如同杏树下那只绵羊,将吃在嘴里的青草,咽下吐出,吐出咽下,咀嚼着往事挤出的无奈。
农具们怀念爷爷,更想念父亲。那时候,是它们的盛世。盛世虽苦,但苦中有乐。日子和它们同在的感觉甚好,犁不怕弯曲,镢头不怕坚硬,连挖苦菜的铲铲,也在地畔唱起女人挑苦菜的小曲。
所有的变革,对部分就是葬礼。老农具们,带着铁器时代的些许记忆和贫瘠土地给予的命运共同体,被风吹走了,被雨淋湿了,被雪掩埋了。
晨风中,村的街头开过了拖拉机、旋耕机、播种机,还有收割机、打捆机。老了的农具们,在喃喃自语中,渐渐睡了,走了,去了,再没有一丝丝幻想和可乘之机。
我想抚摸一下父亲用过的那张犁。体温零度,体态老迈。犁的骨架与铁铧,已彻底地分离,父亲和我也早已分离。
生命与身体最终是要分离。农具是,人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