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爱读书的人来讲,没书可读是非常窘迫的情形。我勉强算个爱读书的人,出生在一个没什么书的环境中,成长的过程几乎就是一个听说书、寻找书、借阅书的过程,甚至于窃书。七八岁的时候,受业启蒙,尚不能认识“天地大小人口手”之外的汉字,却早早的明白了“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与生俱来的直觉更是敏锐的认识到书是个好东西,每每看到那些装订的一丝不苟,散发着陈腐气息的老书,总会不明觉厉,肃然起敬,然后心心念念,茶饭不思的努力去争取、去得到。即使无法得到,也努力利用有限的机会去一窥她的芳容,这种信仰般的执着支撑了整个青少年的过程。
家乡地处内蒙古高原,多的是牛羊和马儿,放眼望去大海一般的草原,绿毯一样铺向天际,在视线所不能及的极远之地,天和地融合成细细的一条线。何况那天空本来也就不高,骑在马背上,似乎一伸手就能撕下一片云来,盖在少年单薄的梦上,温暖了漫长的懵懂时光。地阔云低,家乡的人们就更加相信神祉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冬去秋来、风雨雷电,每一个生活的细节,都有腾格里冥冥之中的庇佑。在悠扬的马头琴声中,一曲苍凉遒劲的呼麦,共鸣了天人间的感应。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我们逐水草而居、朝日月而作,追寻着远古的印迹,放牧、劳作,热爱生活并且热爱读书,一代代草原儿女,试图从书本中寻找到腾格里以外,更多关乎生命的答案。
家乡的教育资源并不优越,事实上,多年以后,当我见过了足够多的世面之后,不得不承认,这种程度的教育准确的描述应该是“贫瘠”。小学阶段,全校只有校长一人在编,其余全是“民办”教师,教书育人只是他们的副业,主业始终是放牧和种地,经常是一身泥土着急忙慌的操着乡音给学童讲完了“n-i-ao,雀儿,小鸟的雀儿”之后,又一转身就跨上坐骑投身田地劳作去了。但这丝毫不影响这一代乡绅乡儒为主力的民办教师们,给我们启蒙导学。在那个穷乡僻壤,为我们打开了一扇仰望外面世界的窗户,也不影响学童们早早树立端正的三观和热爱读书的良好习惯。直到我自己也已走过人生的分水岭,经历过了许多的沧桑和失败之后,依然能够清晰记得老先生讲学时背挺如松,声如洪钟:“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这个话,要用我的家乡话讲出来才显得尤为气壮山河。
在缺师少书的年代,我奇迹般的看过了很多书,至今仍然不得其解,那些书是怎么到了我辈手中的,近乎魔术师的鬼手,上一秒还空无一物,下一秒就是一本《七侠五义》。琢磨其关键,大约是那个年代就早早发展出了“共享经济”的雏形,可惜那会儿还没有大数据,支撑不起这种经济上的可能性。全村的书是绝对共享的,每家有什么存货,又“偶然”得到了什么新品,在少年仔们口口相传的江湖世界里,都是完全透明且第一时间同步更新的信息流。然后自动的由“德高望众”的“头人”们进行排序,谁先看谁后看,井然有序。马背上、羊群中,春光里、麦田中,无一不是看书的场所,一本本卷了边的、缺了页的,残老病伤的书们撑起了整个童年的底色。初中期间,就看完了四大名著、三侠五义,荷马史诗、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无数的名人传记、选集,现在想起,都堪称奇迹。
最让我心生佩服的,是高中的语文老师,那是一个上海姑娘,为了爱情,远嫁到我们这个偏远小县,成为全学校历史上第一个南方姑娘。以及唯一一个会说普通话的老师,每次讲话,一众男生总是如痴如醉,除了对普通话这种很官方语言的敬畏感,更有一种少年心思的羞涩——原来知识的声音可以这么好听。这位温柔的老师,固执而且不容置疑的要求我们周背一首诗,三年两百诗,当时虽然不解其意,但幸而坚持下来,至今都牢牢不会忘记,奠定了我整个古诗词的底子。由于老师是上海人,她母亲是绍兴人,所以讲《孔乙己》的时候,格外的投入,平生第一次听到了绍兴话版的孔乙己,那一瞬间孔乙己的形象在脑海中复活了,具化为一个落魄颓废但卫道守节的知识分子形象,穷且弥坚,顽固不化,声称茴香豆是有六种写法的,并且窃书并不算偷。
我的第一次窃书就是受到了孔乙己的启发,当时县里唯一的图书馆,在特殊的年代,尘封了将近二十年,竟然在1994年的冬天重新开业了。那是一个不大的屋子,二三十平米的样子,低矮而且潮湿,透过窄小的窗户,阳光在尘土中,形成一个清晰的光柱,尘埃沿着光的轨迹上下翻飞。黑黢黢的房间里,有七八排书架,满满的都是旧书,发黄的纸张上,积满了尘土,诉说着三十多年的寂寞,轻轻一拍就有一个个跌宕起伏的故事扑面而来。然后,所有的这一切对我而言,都凝结成一种味道,幸福的味道。我是真喜欢那里,那种旧腐的味道,让人着迷。每次借书,我只挑最厚的书看,因为去一趟太不容易了,需要徒步穿过整个县城。那段时间,我看过了所有中学课本上提到过的名著:《巴黎圣母院》《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战争与和平》《父与子》……,以至于后来再学课文时,看到那些节选的篇章,都觉得是见到了久违的亲戚。这段与书的蜜月期,一直持续到意外的发现了,有一本书中缺少了几页,是关于激情场面的描写,显然是被某个青春期荷尔蒙爆棚的家伙撕掉了,我惶惶然如失去挚爱般痛心,这个莽撞的愚夫玷污了我的缪斯女神,更撕碎了我的梦。那天,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将一本《安娜卡列宁娜》藏在衣服里,逃也似的混出了图书馆,一边摸着狂跳的心脏和发烫的脸颊,一边安慰自己窃书怎么能算偷?
我的窃书生涯持续了半年时间,到最后不得不结束的原因是越来越多的书遭到了破坏,缺页、污损、丢失,仿佛一个美人先是被划伤了美丽的脸,进而被打入冷宫,最终香消玉殒。这个唯一的图书馆只持续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再次停业了,除了那些孤本名著遭到的不可挽回的破坏,缺少持续的资金投入以及管理上的混乱,让这一点文明之火早早的惨淡熄灭。前前后后,我总共抢救性的“窃”了16本书,都是精挑细选,从茫茫书海中选出的经典中的经典,记得名字的有《牛虻》《红与黑》《神曲》《追忆似水年华》《百年孤独》等,成为我人生的第一批藏书。视若珍宝,走到哪里带到哪里,直到大学毕业那一年,需要打包四年来的行囊,而我只有三大麻袋的书,由于种种原因,在邮寄的过程被粗心的工作人员弄丢了,我的“孤本16杰”也随着流落江湖,从此天涯路远,再也无缘得见。
“孤本16杰”虽然英年早逝,但爱看书的习惯,一直伴随着我成长,之后的人生履历中,我不断的买书、看书、藏书,不大的书房中竟也藏下了两千多册各类图书,每每打开书柜,就仿佛是昔日老友们再次重逢,耳边会想起Carpenters的《yesterday once more》,they back again!我的孤本16杰back again ,只会说乡音的启蒙老师back again,上海老师back again,童年的玩伴back again。大家都还年轻,都有热血,都相信理想一定会实现。窗外,汾河之上有一帆小舟穿过桥洞,月亮升起在漪汾桥上,天上一个,水中一个,一个照亮过去,一个映出今生,一代代人看着月亮低吟浅唱,这是文明的火种。(作者:太原市阳曲县人民武装部 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