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净春日,晨读窗户。请注意:窗户是诗人笔名。细读他的诗歌,果然好干净,颇有内美之气。
我时常觉得,诗歌其实是诗人内气的外露。心有怨怼之人诗歌时常有戾气,心有阴郁之人诗歌时常有冷气,心有刀斧之人诗歌时常有杀气,心有草木之人诗歌时常有静气,心有温情之人诗歌时常有暖气。窗户的诗歌,当得起后二者。静气,暖气,清风拂面入窗,暖阳上身透户。
我不禁寻思窗户的静气和暖气何来?除了诗品源于人品这一平常的艺术常理之外,是否有值得我们发现的诀窍呢?与窗户交往,你会觉得他对人雅致,绝不冒冒失失,也不言语失当,显示出极强的素养和控制力,不会与人以攻击和绵软之感,也就是说生活中和诗歌里,他都是拿捏得当的人。然而,这还远远不够我们探究窗户的诗性生成之道。
还是先读读诗歌。窗户的诗,平实而淳厚,简洁而悠长,荡涤浊气,回转柔肠。他有两首写母亲的诗歌,让人很是感动。常说诗歌需要陌生化处理,将熟悉的陌生化,将陌生的熟悉化,尽可能追求新的可能,这是很多诗人的惯常,窗户则不然,这两首均是选取日常视角和日常意象,却有直击人心之柔软的感觉。或许,常而不平,脱离标新立异,才是诗歌写作的真正难度。
我觉得《晒大白菜的下午》是写出乡村真切感受的诗歌。真者忧生喜生,往往对生命有内心深处的纯粹感悟,切者忧世喜世,往往对时世有切肤之冷暖。这首诗歌,既有成长的生命体验,又有深沉的怀念,可谓既真且切。在安静平和的乡村里,母亲和我清洗大白菜,然后倒挂,然后听缓慢寂静中的水滴之声,这是多么需要一种植物的心境呀。然,诗人的怀念,用“很多年后”这两句实现了收束,走进去,又走出来,神思静游而出窍之。
我想窗户有不少抒情气质的诗歌,但很内敛,不着痕迹,不刻意矫情,也不过于夸饰。比如《傍晚》:这个傍晚,为一人而存在,为母亲而明亮。这个傍晚除了母亲再无他人,孤独而又宁静。这个傍晚劳作回家,辛劳而又充盈,冷清而又疲惫。几乎每一个农村孩子,都有这样一个傍晚,盼望母亲回来的傍晚。每一个长大的农村孩子,都有一幅母亲晚归图,都有一种感动甚至是感伤。而在农耕文化逐渐萎缩消失的当下,这种傍晚注定进入记忆,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但,每一个傍晚都会升入空中,成为星星,高悬,明亮,让人仰视,不无珍贵。
我想在中国诗人们经过长段时间的学习借鉴翻译的西语诗之后,应该到了重新珍视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时候了。就像日本诗人将物哀文化深深浸润于现代诗创作之中那样,中国诗歌被抛弃已久的触景生情、情景交融的美学传统,也不应该是“陈旧的抒情”,血缘,永远不是用来抛弃的,而是用来传承的。窗户这两首诗歌,乃至于更多的诗歌,在借鉴中国传统美学上,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大白菜》的人菜一体,《傍晚》的人景一体,都蕴含了看似淡淡实则深深的抒情意味。
联想到欧美诗人对中国古典诗歌的推崇,而中国不少诗人对传统的割裂,不由得多有感慨。诗人不是一定要用格律来写诗,用陈旧意象来写诗,而是延续那一份传统美学中的神髓、气象。简而言之,传统美的生成,放在当下,也是诗性生成的重要方式。这似乎就是窗户诗歌静气、暖气生成的秘密了——中国式言说。其实这不是什么秘密,显而易见,只不过很多诗人由于被欧化,忽略了根本,而不懂得化欧。这样,很长一段时间,传统成为有些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现在看来,赶时髦心理而已!哗众取宠而已!把自己的祖宗的东西,用好,切合母语写作的美学观念回归好,是我静等的。当然,也在静等窗户继续暖户生烟,袅袅不绝!
附:窗户诗歌两首
晒大白菜的下午
秋天明净如水。天空寂静无声
整个村子仿佛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
劈好的木柴,靠在墙角
一棵棵洗净的大白菜,一会工夫
就被母亲整齐地倒挂在院子里。
水滴下来,落在地上
很多年后,依旧发出
啪嗒、啪嗒的回声
傍晚
再也不会有人遇见你的傍晚
就像再也不会有人想起你的傍晚
你除草回来的傍晚,砍柴回来的傍晚
守田水回来的傍晚,独自从山中、地里
回来的傍晚,月亮刚升起来
路边风高林黑的傍晚……
你每天的傍晚
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可这些
足够我遥想一辈子了妈妈!这些傍晚
就像后来升到天空里的星星
张远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