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3版:法边馀墨

红尘中的隐者

——追忆罗军老师

  •   

    郭相宏

      苏君告我,罗军老师突然去世了,只有六十五岁。
      问我是否认识。我说,知道,无交往。准确地说,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
      我与罗老师只有一面之缘。
      当年考博时,租房住在歌乐山麓的红炉厂。彼时,西政之于我,真如朝拜者入圣殿,大神林立,群英荟萃,琳琅满目,目不暇接。且不说那些蜚声法界的泰斗让人如礼佛般膜拜,坊间传说很多默默无闻的老师的个性雅闻,已然让我羡慕不已。神往之际,时常奢望能有幸一睹传说中各位大神的风采。
      我租住的这排民房共三个房间,邻居小罗和小卢都是西政本科生,为了考研而在农家租房。天公作美,我有幸与之为邻。闲暇之余,总是聊一些西政的奇闻轶事。引起人们关注的并非学术,往往是大家教学科研之外的趣闻。比如某老师怀胎十二个月才出生,某刑法老师在狱中完成犯罪学名著,某老师是半个聋子但英语听力课却一字不落,某老师自称编写的词典有七个全国之最而被戏称为“七宗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之中,西政老师的群体形象更加丰富多彩,也更加传奇瑰丽,如同具有魔幻色彩的封神榜,令人酒醉般地眩晕、沉迷。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莫过于那些读书万卷、精通几国语言、傲视群雄却述而不作、不写论文不出专著不报项目的无名老师。在我看来,这类老师简直可以封神,就是传说中隐居山林的扫地僧,不屑争霸称雄之虚名,尽享闲云野鹤之自由。拂手红尘外,了却功与名。寻常不出手,出手不寻常,一旦亮相,便碾压江湖。
      从这些传说中,我知道了罗军老师的名字。
      东一句西一句的碎片拼接后,形成一个模糊的轮廓:读书很多却不写文章,人到中年却不愿结婚,讲课一流却不评职称,师生敬仰却不计名利。小卢说他酷爱音乐,收藏了近万张电影碟和音乐碟,平时一个人在铁西的家里静听音乐。说到此处,小卢的眼神如同仰望星空一样虔诚。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罗军老师。
      如同雨天之中的突然转晴,那么猝不及防而又自然无痕。我去听赵老师给研究生讲法理学课,具体讲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顿挫有力地说:有人说我讲的不是法理学,那我就奇怪了:什么是法理学?我他妈的讲的不是法理学,你他妈的就是法理学……振振有词,咄咄逼人,明亮的镜片折射出不屑的余光,他那高亢尖利的嗓音刺透了我的麻木,全场为之静默二分钟,我则为之沉默了二十年。今天才领悟到,这粗话比金句更闪光。
      课间休息时,洋洋洒洒的赵老师和另一位老师互相递烟、打火,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凝眉沉思,意气相投,甚为欢洽。我有些好奇,能和才气横溢到淹没水军的赵老师如此自然、这般流畅的交流者,是哪路神仙?再细看这位老师,中等身材,体型略瘦,头发微白,说话有明显的川音,平和的表情中含着微笑,两指之间夹着一支过滤嘴香烟,不时轻吸一口,神色陶然,显然很享受的样子。青烟从鼻孔中悠然飘出,恰似从香炉中缓缓散逸的仙气。户外的阳光穿过袅袅的烟影,看见他专注的眼神似有清澈的目光。一打问,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罗军老师。
      传说中的罗军老师,是一个专注读书、热爱讲坛、醉心音乐、淡泊名利的游侠式人物。而眼前的罗军老师,貌不惊人、衣着朴素、言语轻缓、平静随和、吞云吐雾,如果在路边擦肩而过,绝对不会引起你的注意,旋即如路人一样隐入尘烟。传说与现实猝不及防迎头相撞,我作为旁观者一时恍惚,无法调和,甚至有些错愕。不知是现实撞碎了想象,还是想象戏弄了现实,仓促之间,我无法将二者统一起来。我的座位与他有四五排,距离不远也不近,谈话听得见却听不清,川音如缕,断续飘飞。课间休息时的教室并不宁静,我的心情更不宁静。两人课间洒脱飞扬的谈话场景,在阳光和烟气氤氲、杂音和清谈交响的映衬之下,宛如一幅仙境的写意图。
      苏君说,他是那样的人,喜欢的人与喜欢的话题,他会很安静地去参与。从前豹哥课上,他是最有德性也最有常性的“旁听生”。
      肯定,这次,他也是赵老师的“旁听生”。
      后来,我再没有机会遇见罗军老师。
      后来,我离开了歌乐山下的西政校园,那些曾经神话一样的人和事,渐行渐远渐无声。
      后来……
      苏君说,上过罗军老师的课,印象深刻。他遽然辞世,才六十五岁,应该说还很年轻。但觉世事无常,譬如朝露。他一生清淡如菊,文艺,独居,与世无争。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安静的人,而且不只是一时一刻一段时节里的恬淡,是一辈子如此,从一而终。
      苏君一番话,二十多年前看到罗军老师的场景逐渐漫上记忆的沙滩,如出水芙蓉一般,拭去了弥漫的水雾,情景越发清晰,如在昨日,就在眼前。
      晚饭时分,和一位师兄说起罗军老师去世,他说不知道这位老师。这并不意外。不要说全国法学界,就在西政,罗军老师也不是人人皆知的风云人物。然而,他讲过的课,却透过时间的滴水之功,镌刻在学生的心间,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迹。以法学为职业,以读书为乐趣,以音乐为嗜好,以清静为灵魂,以自由为净土,以名利为累赘。身居斗室,常闻万籁之声;俯仰红尘,独居三界之外。这样的简单而纯粹,确属稀缺。抚今追昔,也让人不由得感慨西政当时的校风和学风。一个普通平凡的老师,成为一所大学文化的一束亮光,也正是这所大学的魅力和气质所在。在这个意义上,得大自在的罗老师,也许是那个时代的缩影。罗老师去世了,遥想那灵堂的蜡烛,也在祭奠那个时代的凋零。
      他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如今的大学,不读书只写书、不讲课只讲座、有专业无思想、有知识无文化仿佛见怪不怪。罗军老师这样的特立独行,已成异类。一个老师,他的讲课能够成为学生几十年后的回忆,无愧良师之名,光耀三尺讲台!在我看来,他更是一个闹市中的清修者,娑婆世界的坚忍者,滚滚红尘中的无为者。这样的无为者的另一面是无畏世俗的评判,独享寂寞的欢愉,只是率性、自在、清静地活着。唯其如此,他才活出了自己的模样。
      罗军老师,一个你不认识的学生向你说一声:你如同一道闪光照亮了这个世界;熄灭之后,闭上眼睛,浮现的却是这个世界的喧闹与浮躁。
      罗军老师,安息吧!

      作者系法学博士,现任山西财经大学法学院教授。出版《水浒解毒》等著作5部,发表学术文章一百余篇。兼任山西省人民政府法律顾问、山西省人大立法咨询专家、山西省法学会法治教育会会长、《太原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副主编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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