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的村庄》席星荃 著
重庆出版社
这是一部融入作者对故土浓郁怀旧情愫的长篇散文集,书中追忆了20世纪古楚原乡某个家族人、事与时代的沧桑之变,饱含着作者独有的思考与感悟。
鬼魅的传说、古老的祭祀、神秘的巫医、繁重的劳动等几代家族祖先的生存境况,乡民宿命以及苦难中坚强的人、苦涩的自尊、执着的精神追求,如此种种本真的生命样态,在古朴、苍茫、雄浑的氛围中,在作者对日趋边缘化的乡村回望中一一生动呈现。
多么茂盛蓬勃的植物啊,而这却是村子的中心!
心里想,一个村庄,要是它的植物——杂树、蒿草和荆棘——太茂盛了,那么,人就不会茂盛。
满眼是成堆的恣意自由的植物,而耳朵承受着静的压力——耳畔太静了,似乎听得见风丝吹过耳廓的声响,而身边的一切:树木,房屋,水坑,蒿草,一切都凝滞了。这岑寂,这静,不像是真实的人间。可这明明是我的村庄,我站立之地就是我家老屋的门前,这,绝不会弄错。
物象与气氛高度默契,或者说静寂的气氛由周遭的事物辐射而生——是的,它无声,也无形,却是一种存在。
面前是三座稍稍前后错落、废弃多年的房舍:东边两座,红砖红瓦,三开间平房;西边一座,稍稍靠后一点,二层水泥楼房。三座房前后已被杂树野蒿拥堵包围,无法靠近。不见一鸡一狗,也不见猫的影子。阒寂无声,静得可怕。只有阳光似乎依然炽烈,却也孤独。我不禁想起《聊斋志异》里鬼狐妖魅的世界。
然而我到底不能承认这是那个世界;因为这是我的村庄、我的老家、我的祖宅……
近年来,我一年总要回村一趟,对于几十年来一直在外面讨生活的人,这不算太少。所有的归来,都只是回到村子前头大弟的家,有时会到老屋前来看看;有时在村里走走。现在我就站在老屋前,情景又有演进,它更破败更荒凉了,杂树蒿草蹿得更高,简直插不进脚去,竟然无来由地长出了两三丛荆棘,也不知是打哪里来的种子,鸟雀衔来的?大风吹来的?反正与人无关。这景象不独我家老屋,你在村里走,偌大的村子,废弃的房屋很多,却很少看到人。杂树、野蒿和荆棘疯狂生长,它们兴高采烈、手舞足蹈、野蛮生长、共同繁荣,大有让村庄返回原始荒野的雄心;是的,它们得天独厚,人类已经给它们制造了这样的千古难逢的机遇。
站在这些弃屋前,我感觉到凉气森森——我在心里自问:植物们有了得以复兴的机遇;而曾经活跃,后来遁逃的鬼神狐妖是否也得到了重新登场的机会呢?
面前这三座房,东边的一座是我堂叔的。堂叔是二爷的小儿子,他孤身一人,三十多年来一直在城里捡破烂、拉三轮。当中的一座就是我家的。早先,这里是一座三进的深宅大院,有彩绘的门楼和青石砌的天井。百年前西横屋分给了三曾祖,三曾祖拆了西横屋,在原址另盖了三间面朝南的正屋,老院子从此破了相。我小的时候,院子、门楼和二道厅已经消失,但石门枋和前院墙残存着,“耕读传家”的砖匾依旧清晰可辨。那时候,东横屋住的是二奶奶家,正屋堂间和西梢间住的是我家,正屋东梢间住的是小爹家,这都是大家族不断分家的结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二奶奶拆了东横屋,用原木料砖瓦在东边另盖了两间,就是现在东边小叔这房。小爹拆了老正屋东梢间,在前边另盖了两间新房(后来再拆了这房在后边另盖三间,逐渐演变成现在的二层楼房)。天井、石门枋和残墙也拆的拆、塌的塌,数百年的老宅彻底完结。那时候父亲在老正屋的地基上翻盖了红砖红瓦的平房,算来已经有了四十年的沧桑。自从父母去世,这屋就没人住了(我和三弟在城里生活,二弟在村前另盖了新房),它被岁月摧折,被风雨剥蚀,显得颓唐、矮小、破败不堪。门已经开裂变形,门锁锈死,窗户朽断。我站在它跟前,想找回一点昔日老院的形迹,却仿佛站在一个陌生的人家前。
西边这座二层红砖楼房的前身也是一座二进的四合院,主人麻大爷跟我爷是堂兄弟。现在的红砖楼房是刘家兄弟的。刘家三兄弟四十年前就全部离开村庄,有当兵转业在城里落户的,有出赘的,有在城里打工的,谁也不清楚他们过着怎样的日子;他们也从不回村,简直像失踪了一样。只有这封闭多年的房屋标志着村里有过这户人家。
向后走去,又是一排房屋。当年可没这一排楼房;当年这里是村后的水田,田野的起点,水田一块接一块,绵延出旷远的田野,以及更远的田野之外的村庄——童年时,我曾经遥望那些村庄之外的远方的天空,想象北京城的雄伟与繁华,想象天安门;在想象里感觉生在人间的幸福和人生遐想的无限美妙。
可惜,童年逝去,这样的想象永不再来,而这样的幸福永不重现。不仅仅是我家的老院,整个村庄也根本改变了模样,想找到一点当年的痕迹完全没有可能。
这是陌生的老家。
那一年,我七八岁,西边的四合院还十分完整,青砖青瓦,正屋、横屋和门楼严整结合,屋脊两端是高翘的鸱吻,在乡土气息浓厚的村子里保持着不合时宜的旧时威严。后来,麻大爷迁居别的村庄,四合院分给别人居住。据说四合院后边原来是带围墙的后园,但这时候只是一块平庸的隙地,长着一棵枣树,隔几步还有一棵枣树。土场边缘隆起一道坎,那就是后园的旧墙基。旧墙基下就是水田了,是村北田野的起点。
那个午后突然起了一场暴风雨,雷鸣电闪,风狂雨猛。我们赶紧躲进家里,父亲插上门闩,狂暴的风摇得门哐哐乱响,像一头野兽发了疯要扑进屋。院子里雨水倾盆而下,风雨声和霹雳声震耳欲聋,声势吓人。但一眨眼工夫风息雨止,雨后的乡村青天如碧,凉爽清新,村里村外满眼翠绿。这是当年乡村的普通风景,也是消失了的风景。大自然是风景里绝对的主体,村庄是小的,房屋是小的。人类行为弄出来的一切痕迹微不足道,仅仅是这浑然博大风景的点缀而已。
那时候村里有很多枣树,正是阴历七月初,枣子红了屁股。暴风雨才一歇,我就提着小筐跑到屋后去捡枣。刘家屋后已有三两个孩子,各自在东一摊西一摊的积水和残枝碎叶里匆匆寻找落枣儿,忽听得一个孩子大叫:“看,快看!”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村北碧绿的田野上,在小堰和北大堰之间,有一个红色的影子慢慢移动着……“鬼——!”谁大叫了一声,大家扭头就跑。父亲跟几个大人在远处谈论暴雨和庄稼,听了我们的说道,也抬眼去看,奇怪,竟然什么也看不见,蓝天白云下,漠漠的原野空旷无边,新鲜而寂寥……议论纷纷,有人说那是矮傩子,我们小孩子听了惊悚不已,心里半天不能平静。
“矮傩子”大概是自古以来东乡葫芦湖就有的传说,“矮傩子”在人们言语里出现的频率很高,是谈话的兴奋点,类似于今天演艺明星的八卦。我听得多了,知道它并不多可怕,不过是一种无害而矮小的鬼魅。有一回我听见黄嬷嬷跟我妈闲聊,说当年她家住在村东梢的时候,一天傍晚,她端着筲箕到门前的钟家大堰去洗菜,快到堰边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矮傩子正从菜园篱笆下往堰里走去,很矮,人形,像一个小孩儿,走不快,挨着地面向前挪呀挪呀,但也很快走入水里不见了。她说那个矮傩子腿短,一身黑衣裳。黄嬷嬷讲完,韩舅母也插进来讲了,说是有一回她起早去东冲割麦,天刚麻麻亮,走到小堰上头的水沟,看见沟外的麦田边有一个矮傩子。矮傩子也看见了韩舅母,立刻向麦地深处走去,一走一拐的,走不快,但一眨眼就消逝在麦棵里不见了。她们谈得那么逼真生动,我听得津津有味,但心里是有点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