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版:夜读

与二十位手艺人面对面,寻找传统手艺的美学记忆,《我在成都做手艺》节选——

三万锤,敲出一把壶

  •   《我在成都做手艺》
      蓉漂 著 孔学堂书局
      天府之国成都,深藏有不尽的古老手艺。本书集20个手艺人的故事,在历史文化和生活美学里,邂逅工艺之美。这本书不仅是成都濒临失传手艺的珍贵记录,更是对匠人一生专一事精神的传承,带领读者领略成都手艺人的匠人心,发现成都的传统文化与美学记忆。
      独一无二的铜壶
      62岁的李小毛在成都做了十几年铜壶,总计却不过几十把。在将近以年为计量单位做一把壶的基础上,他有足够的自信说出这样一句话:“我的壶绝对独一无二。”
      在铜壶制作上,他几乎走出了一条前所未见的路。长久以来,在人们的认知中,铜壶的颜色永远只有那几个。但却很少有人知道,从新铜到氧化成黑铜之间色彩的变化无穷无尽。铜氧化生锈的过程里,每种色彩变化维持的时间通常不长,所以铜壶这样神秘的一面几乎只在打铜匠眼里短暂出现过。
      不同的是,李小毛把转瞬即逝的色彩,永久地保留在了壶身。宝蓝色、深紫色的外表,抑或古旧绸缎式的质感,都给人以直接的错觉——这几乎不像一把铜壶。当我们带着疑惑的神情看着他时,他常会笑着说:“秘密就藏在我的配方里。”就像药方一样,不同药材的组合会有不同的效果,金属着色的配方也不例外。李小毛买了不少金属着色书籍研究,在偶然的成功中寻找规律,找出原料温度、比例和调制温度之间恰到好处的取值,然后一一记录,这才有了如今上百个配方。或冷艳、或古朴多变的颜色,在壶面上釉,使得铜壶犹如瓷器一般,透出丝丝温润。与此同时,他这一手近四十年的冷锻手艺又恰能与色彩相得益彰。
      几把钉锤敲出壶身万般景致,或是田园牧歌,或是寒梅独盛。他以整块铜皮敲出一把壶,壶嘴壶身无缝衔接,浑然天成。画家以笔作画,陶艺师以泥塑型,李小毛则说:“我不过是用了钉锤而已。”距今已有超过十年的时间里,李小毛留在罗家村那间不大的厂房里一门心思做壶。
      原始而质朴的手工活儿旷日持久,急不得一丁点儿。他就慢悠悠地留给每一把壶半年或者一年的时间。他的厂房里有一面墙的工具,多为各式各样的钉锤。通常一把壶,至少要配备四五把锤子。做一把壶之前,他有大半时间都耗在工具制作上。在敲敲匠的行当里有一句老话,“技术好不好,就看钉锤多不多”。壶身方寸间千变万化的造型,都来自几把钉锤。李小毛总是在每天早上,驾着自己的面包车拐进村子里的厂房。铜壶烧上一壶水,泡上一杯茶,心情和状态恰到好处时,他的一天就在叮咚的敲打声中度过。壶做得久了,他就越发像一位种地的农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铜壶的这片地上耕耘。
      冥冥之中结缘铜壶
      其实在2005年之前,李小毛所有的“折腾”并不能和铜壶产生直接联系。李小毛出生在成都,家中父母是文艺工作者,儿时家庭条件不错。不过他自幼顽皮,不爱上学。14岁那年,他在眼镜生产组跟随一位八级技工师傅学机械修理,18岁又在成都东风汽车修理厂学习敲补,还跟着师傅一锤锤敲出了一辆纯手工锦江牌630型旅行汽车。1983年,因一个偶然机会,他被叫去望江公园帮忙修复雕塑。那是一个羊头雕塑修复工作,他琢磨了半天,最后对着雕塑老师的黄泥模子,竟然敲出了一模一样的铁皮羊头。
      临摹天赋就在此时被挖掘了出来。不久后他回厂辞职,一心一意要跟着老师学雕塑。那时父母被气得差点和他断绝关系。但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父母最后也犟不过他。不过,学习雕塑带来的成效是显而易见的。直到现在,每做一把铜壶,他也依旧会用黄泥塑形,捏出一把泥壶,再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敲出铜壶。几十年后他才发现,所谓临摹天赋,其实是他在平时修车的敲敲打打中练出的手艺。那时汽车表壳坏了,他就比对着完好的车壳,再敲一个补上去。十年时间,不知不觉间他也磨出了一门手艺。
      雕塑做得时间长了,总会出现各种问题,要么丑了,要么坏了,因此需要想各种办法来修复维持雕塑的美观。当时李小毛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手上的钱要拿出10%用来买书。书海无穷,鎏金、鑿、刻、乌铜走银,都是这时候他在书中学到的技能。没钱的时候,他就去磨子桥一条街的修车铺找修车活儿干,有时也卖鱼卖菜。当他有点积蓄时,就又回到家里“捏泥巴”。
      直到有一次,他偶然看到电视节目中提到日本铁壶,这才起了做壶的念头。以铜做壶,存在于他脑海里久远的儿时记忆中。那时老虎灶上被烧得黑黢黢的铜壶,泡出来的一杯茶好似更能锁住茶香。李小毛觉得自己得做一把与众不同的壶,让没见过的人开开眼。壶小而精,既可以“显摆我的技术”,还可以让人知道成都也有“一把壶”。2005年,最初做壶不过是因为“显摆”的李小毛,却从此一门心思沉了进去,管他春夏与秋冬。
      一把壶的一生
      那时做的第一把铜壶还在家里放着,一个个透明水泡在铜壶里扑腾了十几年,至今也依旧在翻滚,那是他初次敲打铜壶碰撞出来的金属火花。他想用一张铜皮直接打造出紫砂壶那样丰富的造型,将他毕生本领融于一把小小的壶身,既有深浅浮雕,又有乌铜走银、鑿刻、鎏金。最初的思考都是在泥塑上进行。
      黄泥捏出模子,确定壶身高矮、尺寸与外表细节,根据细节考虑壶嘴高度、水流冲力、水流流畅度。铜壶是日用之器,集实用与美观于一身,方可称之为一把壶。李小毛做壶,讲究周正,就像做人一样。每把壶上都会烙下“李小毛制”,这四个字就是招牌。只有过得了自己那关的壶,他才会拿出来见人。不成器的壶,宁肯敲烂。
      各式钉锤需要根据泥塑外形进行制作,外表若是梅花桩式的树皮模样,则需要做出各种不规则矩形状的钉锤,方可一锤锤敲出树桩质感。老话说,锻壶之道,意在顶嘴。各式的壶配备各式的顶嘴,都需要李小毛一个个锻造而成。一把素铜壶被锻造出来后,再进行精细敲打。如“乱打”敲出一把梅花桩,“流畅”敲出一把金瓜壶身的藤蔓线条,甚至在壶嘴上也能敲出枝叶包裹的模样。一张铜皮敲出一把整体壶,壶嘴壶身之间浑然天成,还带有万般变化,配上鎏金等技艺,又给人视觉上“壶是壶,花是花”的错觉。
      最后再在铜壶表面上色镀釉。将它“刻画”成如瓷器一般,是李小毛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近十年时间,他都在琢磨铜壶的色彩变化。在一次次尝试中,终于有一天,成了。
      于是李小毛再做其他配方,越发顺遂起来。目前为止,他手上有上百个配方,最大程度减少了随机性,使得每一个颜色都可以复制。敲一把铜壶用来煮水,李小毛在乎它的实用性。于是他在提梁处又加上了自己的独特设计,做钩连接壶身与提梁,使双榨触面积极小,弱化传热效果。
      3万锤敲出一把壶,李小毛曾经大致数过。李小毛也敲坏了不少铜皮,因铜的特殊性质,一旦不慎将其打穿,整块铜都无法再用。锤纹大概是手工壶最明显的特性。如何确定壶是全手工?李小毛拿起一把壶演示,一看壶身内部与壶嘴无接痕,二看壶底要带锤纹,三看壶口铜皮有内扣敲击的痕迹,四看壶口与壶盖之间的契合度要偏灵活。这些年敲出几十把壶,李小毛极少售卖。最贵的是3万元一把的金瓜壶,他前后敲了一年多,然而极其耗费心力,也不愿意再做第二把了。他把这门手艺传给了女儿,也想有更多人能将它传承下去。然而单是敲打一把壶都需要好些年的基本功,现在年轻人很难有耐心坚持,他也没了收徒弟的心思。不过他琢磨出了一个新方向,将铜壶制作工艺拆分成几个板块,形成类似流水线的制作方式,每人只需学习其中一个步骤即可。
      李小毛说,他不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但却在做类似非遗的事情。他摸了摸头上拴着的鹅黄色花头巾,然后用一口标准的四川话说道:“我要做一流的铜壶,我要用我的方式告诉你,成都有一把铜壶。这里面,装的是成都人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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