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版:艺文

细说从前——一个80后的这20年

年味渐淡

  二十岁之前,我过年时一定会回到老家。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里,乡民们大都是同宗同族,过年有着极强的仪式感。
  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年关回去时,四邻八舍早把裁好的红纸送到了家里。于是父亲挥毫泼墨、母亲置备酒菜,我则拿着笤帚涤荡满院的尘土。年三十,家家都忙着贴对联、摆旺火。大块的精煤在院中心层层叠起,中间填满干燥的豆秸。煤块就来自于村子所在的大山底下,豆秸就来自于村外的层层梯田之中。这黑黝黝的宝塔静静地沉默着,只等着初一被点燃,爆发出乡亲们对红红火火的新一年的热望。
  除夕夜照常是看春晚、包饺子、团圆守岁。子时一到,全村都会响起激烈的鞭炮声。恬静的夜晚并不能持续多久,凌晨四点多,炮声就会再次响起。每家放三颗二踢脚,名曰开门炮。旺火的每一个孔隙都开始喷吐烈焰,窑洞中各处则摆好了接神纳福的祭品。最深处是天地爷、炕头是灶王爷、箱柜上是福星爷、门口是门神爷。
  做完这些,家长就要带着子孙赶往山村最高处接太阳。向初升的红日顶礼膜拜、表达农家对自然的真切感念,这大约是我们那里特有的风俗。然后,爷爷就会一边向四方祭拜一边向我们讲述,先祖们是如何迁移到了此处的,一路上又踏过了那些地方。一些地名我仅有耳闻,另一些怕是连爷爷也没有去过。但每次我们都会重复这样的流程,年年如此、概莫能外。
  一块巨大的布上画定了祥云仙鹤、宫室牌位,历代祖宗的名姓就写在这山川昭穆之上。这件宗族至宝名曰神祗,是大年初一祭祖的重器。山村里并没有专门的祠堂,谁家今年迎娶了新媳妇,谁家就要承担起主祭的责任。其他家各备供品前去礼拜,在浓浓的香烛味中告慰先人。然后晚辈依序向长辈磕头拜年,丁口兴旺的人家,那扬尘舞蹈的长龙能从窑洞里一直排到院子中心,引来别家诸多艳羡的目光。
  这些仪式经历得多了,我便渐渐感到嘈杂而疲惫。只有在长辈发利市的时候,心里才会由衷欢乐起来。城里是怎么过年的呢?要是和我的玩伴们聚在一起,一定比在山村里有趣得多吧。山村下面的煤炭渐趋枯竭,山村外头的梯田日益荒芜,同辈的年轻人都离开了那里。爷爷去世后,奶奶跟着我们搬进了城。后来,我就再没有回过老家。
  在城里过年似乎真的更热闹一些。爹妈都是教师,每年来拜望的学生络绎不绝。在外工作的发小们都回来了,我便呼朋引伴、终日玩闹。喝点小酒,聊聊儿时的糗事、讲讲去年的经历。打个小牌,凑凑当晚的饭局、抢抢群里的红包。然而随着各自成家立业,我们从一些仪式走向了另一些仪式。嘈杂和疲惫再次袭来,这样的闲适也就迅速消失,年味儿不年味儿的便无暇顾及了。
  收利市的变成了发利市的,听家史的变成了讲家史的。眼看着儿女们逐渐长大成人,发小们则一起奔三奔四然后飞也似地奔五、而立不惑然后没奈何地走向知命,这心里头欣慰之余便是惶恐。汽车穿行在不同的城市之间,带回了对每一个春节的敷衍、带走了对每一年生计的焦虑。尾气交织成一片久久不散的光化学烟雾,烟花爆竹则荣幸地为之背锅,从限制燃放转为彻底禁绝。
  禁燃令颁布之前的最后一个春节,我的儿子有幸目睹了我们放炮。大胖是我们这一辈当中最爱热闹的,每年都要准备大量的各色炮仗。那一晚,他把所有的存货都搬了出来。炮架上是成排的二踢脚,马路边是绵延的麻雷子,孩子们手里捏定了只会绽放出弧光的星星棒,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巨大的礼花筒。每当新的一种炮仗或烟花被点燃,他们就会在灿烂的光芒中真心实意地欢笑起来,而我们则沉静地笑着,像是在目睹自己的童年。那边单元门外,不知是谁用蜂窝煤堆起了巨大的旺火。比我小时候见过的更大更整齐,燃烧得同样炽烈,看来却总有些陌生。
  “今年小胖不回来,强哥全家去了海南。老丫头们从来不在这边过年,咱们的饭局定个十人桌怕是都坐不满啊!”沐浴在鞭炮碎屑之中,大胖的口气听起来莫名惆怅。
  “嗨,这年啊,还不就是给小孩子过的吗?”大元的眼神有点发直,可能是带了某些仪式感之外的醉意。

在水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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