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伏,正是西瓜大批上市的节令。遥想二十来年前,它还是群众们消暑的最主要的果品。但如今看遍亲朋四邻,说起吃瓜,大家早已经热情不再了。
当年我们这地方盛产西瓜,在全省来说都算有名。那会儿每逢夏天,周边市县里卖瓜的摊位,总要打出我们这儿的旗号。看到这样的排场,乡亲们就都会默默地一笑——好西瓜在当地还不够抢,咋轮得上别处的买家尝鲜呢?
本县有一处村落名曰沙河,有一片连绵的沙地正好种瓜。地沿儿上就是卖瓜的席棚,头顶黝亮的老汉们偏爱扎一条雪白的毛巾,就坐在棚里的小凳上摇着草扇,静等着慕名而来的食客上门。那里的瓜并不大,每个不过三四斤。皮极薄、籽极黑、扭丝蔓、脆沙瓤。不用挑,随便拿起一只都敢说“这瓜保熟”。也有细致的人,非要敲敲这个、拍拍那个,卖主就在一旁瞅着,却也不作声。只等选定离手,便抄刀向那瓜上轻轻一碰。锋刃方才入得半分,整个瓜就会“嚓”地迸出一条长长的笑口,似乎在讥诮着顾客的谨慎。各家都不富裕,但一颗瓜只要块儿八毛钱,随便谁扌汇都买得起。这么好的东西买多少合适?三五个哪能过瘾,起码一麻袋,甚至两家合买一平车。回去用火烤干了瓜蔓的茬口,存放个把月没问题,足够度过那漫长的酷暑了。吃之前预先在冷水里浸几个钟头,届时拦腰切作两瓣,端在手里用勺子㧟了入口。香甜、清爽、滋润、熨帖!若干西瓜里也偶然能遇上一颗黄芯儿的,便会引得孩子们欢欣许久。那样的瓜味道并不怎么特别,只是罕见,足以充作树荫下的谈资。掏出瓤将那青翠的瓜皮切作细丝,无论是凉拌了下饭,还是作炸酱面的菜码,都是极好的。就连籽儿也有人用盐炒了,虽然嗑起来麻烦,却特别香脆。每每我都会想,有了这样的美味,盛夏不仅不算难挨,简直是令人期待了吧。
在大学里,我可没这么豪迈地吃过西瓜。虽然省城的超市里一年四季不缺各类鲜果,外头的市场上从五月底也就能见到西瓜,但那价格实在是让穷学生消受不起。熬到放暑假才刚入伏,回家有的是瓜可吃,何必急于这么几天呢?弟兄们实在想吃了,也偶有人出面做东,更多的时候还是大家筹款。组个“西瓜杯”牌局,输家负责买来一起吃。正所谓胜固欣然、败亦可喜。那些瓜都在七八斤往上,管够喂一宿舍的小饕。惜乎皮厚味薄,拿起一角啃下去,不消两三口就见了白。口感又如君子之交,清淡得足以撩起人的乡愁,却不能解脱馋虫钩来的悲苦。
“有机会上我家去,让你们尝尝什么是真正的好瓜!”我抹掉嘴角的汁水,拍着胸脯向一干饿狼们作着保证。看桌子上瓜瓣见少,这才发了急,赶紧又掂起一块,目光还要在剩余的几块上逡巡。
不想这一许诺就开了空头支票。多少年过去了,起初同窗们来探访,往往因为不当令而错过吃瓜的机会。后来群众们再有闲暇相聚时,我遍访各处才发现,小时候吃过的瓜不见了。
沙河的水并不见涨落,如瓜蔓般绵延,但似乎比那还要细。两岸也有几处瓜地,买瓜来尝尝却没有印象里好吃。问村里的乡亲,都说瓜并没有变,确实比不得新型品种,种的人自然就少了。我只好带着些记忆偏差的惆怅,沿街往各家整洁的鲜果店逛去。泰国的榴莲、南美的车厘子应有尽有。单论西瓜,暮春便有越南甜王,然后是宁夏、新疆、山东各处的新品。大的有十五斤,小的也在十斤开外。皮厚耐贮存,水多口感佳,确实也好吃,但总没有儿时的那种味道。而且最尴尬的是:这么大的瓜,哪怕是发动全家老小吃到沟满壕平,一次也吃不完呐!鲜果店的老板说没关系,我们的瓜可以切开来卖,哪怕只要巴掌宽的一条都没问题。小个儿的有黑美人、麒麟,你说的那种黄瓤儿的,是特小凤吧?
大家坐在红油翻滚的火锅边,纷纷表示酒足饭饱。几片西瓜装在晶亮的长碟里端了上来,人们就用牙签挑了文雅地品着。我问诸位:“还能一顿吃下半个西瓜吗?”他们都喊着不行不行,回去就得赶紧测血糖。明天继续撸铁暴走普拉提,要不然这腰围下不来啊!
腹内油水充盈的百姓,对于各种美食都仅仅敢尝个稀罕。当老板愁于生鲜的销路时,顾客担忧的却是营养超标。瓜不香了果不甜了,皆因可选的范围大了很多。五色盲目、五味爽口之下,人人反倒怀念起“珍珠翡翠白玉汤”来。
那天,小小的一个果盘,群众们到底是没吃掉。
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