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子夜

理发

  收割后的田野像掉了魂,空落落一片。只有初冬的北风懒散地四处闲逛,像极了泉塘村村里的二癞子。
  入冬的村庄,睡着了一般。家家户户的门虚掩着,看门的老狗,从门洞中探出头来,敷衍地应付路上轻微的动静。
  寒风中,二癞子吼了一嗓子,老李便笑盈盈地出现在村口。老李是清溪湾的,梳着大背头,乌亮的头发涂了猪油似的。他腆着圆滚滚的肚子,一只手里拎一个藤编的提袋,另一只手有节奏地甩着。他似乎跟谁都很熟,狗见了他也不叫,仿佛他是这村子的一分子。
  老李一来,似乎荒芜很久的村子就醒了。二癞子从村头撺掇到村尾,一路吆喝:“剪脑了!剪脑了!”剪脑是村子里的土话,就是理发。小时候不懂,总以为剪脑是一种惩罚。那时的乡村就是我的全世界,到处疯,经常忘了放牛或者打猪草。爹毛了,就勾起食指和中指使劲往脑壳上敲,那种骨头碰撞的声音,干脆而沉闷,生疼。
  老李一进泉塘村,一般都径直去聋子爷爷家。他去年来过,前年也来过,好像聋子爷爷家是他的理发店。聋子爷爷家的堂屋大,两扇大门一打开,冬日薄薄的阳光涌进来,亮堂堂的。聋子爷爷拖出一条长凳,摆在堂屋中央。地面是硬实的泥土,坑坑洼洼,凳子总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位置,直摇晃。堂屋两侧陆陆续续挤满了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说说笑笑,把地上的事情往天上吹,也把床头的事情往老李身上抖,似乎老李是村子里的回收站,荤的素的,新鲜的隔夜的,倒出来就轻松了。大伙一个个就着性子,把这单调的时光闹得沸腾起来。
  理发前,老李把抽烟当作一种仪式。他掏出一个哗啦作响的塑料袋子,撕下一片白烟纸,抓一把黄褐色的烟丝摆在烟纸上,用肥嘟嘟的手指将烟丝捏成条,大拇指和食指一捻,卷成了柱状的纸烟。老李猩红的舌头蛇吐信一般,在烟卷封口的纸片上一舔,烟就叼嘴上了。
  老李歪着胖乎乎的脸,一边搭讪,一边熟练地用推剪掀下一大片头发来。老李说话时,挂在嘴唇上的纸烟一颤一颤的,燃尽的白灰死拽着烟卷,始终不愿掉下来。
  我爬上那条长凳上时,那凳子摇摇晃晃,我的双腿悬在空中,像屋檐下风干的两根丝瓜。老李码了码我的身子,把一块油腻的白布往我身子一盖,在后脖颈上一扎,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老李开始了他的表演。耳边弹簧收缩的声音低沉而有韧性,似乎有无数只虫子在撕咬叶片。老李肥胖的手指带着呛鼻的烟味,冰冷的金属推剪在我的头上犁田一般,来来回回。我的头皮荒芜已久,经不住这般挑逗,又麻又痒。我极想笑,又怕生出事来,只好强忍着。胸前的白布上,一撮撮微黄的头发落下来。我想起了秋天的后山上,松林里一层层被风吹落的松针叶。
  老李解开白布,我脖子一松,顿时感觉气流往头顶上涌。他一边用硬戳戳的毛刷抹我的脖颈,一边往我的衣领里使劲吹气,紧促的气流中夹杂着满是烟臭味的口水。我赶紧逃也似的跳下长凳,跑到水渠里冲头。待我回来时,老李已经在另一人的头上拨弄着,新的烟卷一颤一颤的,挂在两片厚厚的嘴唇上。末了,那股带着浓烈烟味的口水又把那人吹下了长凳。
  午饭时间,来理发的人招呼一声,老李就去谁家,随便得很。这么多年下来,老李从没有为一顿饭尴尬过。泉塘村的人也不用为理发费担心,有钱给钱,没钱,一升米、半袋谷子,也行。
  老李一走,二癞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无头可理,他继续蹲在篱笆墙下,捡了一根枯树枝戳蚂蚁窝玩。篱笆墙外,人们忙碌着,说说笑笑,改头换面,精神了许多。

□郭发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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