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往事——一个思乡人对故土的记忆

　　初二下半学期，班主任小胡子老师到深圳去了，不当老师，下海了。
　　我妈坐在炕上跟我爸爸说：大女上初三呀，却换班主任。
　　我爸爸说：二女该上初一了，就去七中上吧，离东花园里近，大女也转学到七中上初三。
　　1973年，我爸爸分配到大同七中工作，这是一个刚建成的新学校，初中、高中都有，高中是两年制。爸爸是英语老师，但1977年恢复高考后也不考英语（上世纪80年代以后英语才纳入高考科目），当时学生们不好好学英语，上课纪律也不好。我爸说：“都学得乱七八糟。”英语得不到重视，学校又缺体育老师，我爸还代了两年体育课。1980年，七中成为一所正规的中学校，为省重点中学大同一中输送了很多优秀的学生。
　　班主任李老师让我坐到教室正中间第一排，坐在我后面的女生周静问我从哪儿转来的？我说二中。她吓了一跳，“二中是重点中学，你为啥要从二中转来？”
　　我也不知道该咋回答。
　　七中这个班人不多，50多个学生，教室很宽敞。教室窗外是大马路，偶尔有汽车鸣笛声。秋天的太阳越照越斜，零碎地打在我课桌前面的水泥地上。
　　班主任老师教物理，说话慢但是表情很严肃，同学们都很怕她。她骂人很有代表性：“懒得连气还不想出呢。”
　　一个月后小测验，我物理、化学都考90多分，数学、英语也上了80分。
　　回家跟我妈说：我这次考试三门都上了90。
　　我妈在厨房做饭，回了一声：好，那还不好！
　　“还有两门上80，您说我是不是个好学生？”
　　“是，那还不是！”
　　我大胆提要求：那您还不奖励我一下，给我买身运动衣？"
　　“买！这个礼拜就买！”我妈看起来真高兴。
　　我妈奖励完了，我爸爸还奖励——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
　　同学们看我推的是辆新车子，都稀罕地问我是个啥牌子？我骑的是辆“金狮”牌自行车，车前有个金色狮子的标志。当年，凤凰、永久、飞鸽是名牌，“金狮”牌不常见——人们摇头说没听过。
　　一天中午放学后，我把车子“打”（大同方言：放）在一楼楼道。下午去上学，一看车子丢了！
　　我妈说，谁让你把车子擦得那么亮呢？让小偷注意到了。
　　我说：擦得太亮了，小偷还以为是名牌呢。
　　我爸爸说：咋不是名牌，120多块钱呢。
　　那一年，金狮牌自行车刚在大同上市，后来成为全国自行车销量第三名。
　　没车子骑了，只能走着上学。从七中出来，路过一个大下坡，拐弯处有一个卖副食品的小卖部窗口。窗户上挂着各式种样的“粘人儿”，这是一种不干胶贴纸，都是港台明星的头像，女生们都爱买刘德华翁美玲的“粘人儿”。
　　小卖部窗口里坐着一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七中学生们都叫他“二岗”。
　　我买了一大张“粘人儿”，二岗又送了我一小张。
　　回家的路上，周静跟我说：二岗在劳委技校上学，放了学就坐这儿看女生，想找个对象，你可别上当。
　　我说噢。
　　可是，我每次经过二岗的小卖部窗口，就过去问问有没有新“粘人儿”。
　　二岗说：你家在哪儿住？
　　我说：东花园里。
　　二岗说：你喝过菜市场的凉粉吗？我请你喝凉粉。
　　在大同，人们不说吃凉粉，就叫“喝凉粉”，尤其是天热了以后，喝碗凉粉能起到解暑的作用。
　　东花园里菜市场有个卖浑源凉粉的，人们说他家凉粉放了罂粟壳。谁家东西好吃，谁家生意好，人们都说放了罂粟壳。
　　礼拜天下午，生意太好，人多的没地方坐，我们俩就站着吃。
　　我还不习惯吃辣，把吃到嘴里的辣椒籽儿呸呸吐到地上。
　　二岗说：你咋把辣椒籽儿吐了，一点也不辣，可香了。
　　我把辣椒籽儿咬碎咽了，真的挺香。
　　二岗说：下个礼拜到花园浴池吃馄饨去哇，我骑个车子，你走过去就行。
　　花园浴池前头有个卖挑担馄饨的。我先到，站在挑担师傅跟前，看他一边包馄饨一边煮。没有买卖的时候，他从担子下头抽出一瓶啤酒，咕咕喝两口，咽了再使劲“啊——”一声。
　　二岗骑车子来了，后座上坐着一个细长腿的女孩，穿着孔雀蓝的裙子，裙子里是黑色丝袜。她蜷着腿，脚蹬在车轱辘上，圪膝盖顶出来一片秋裤的红。
　　我们三个一人一碗，一碗馄饨没几个，一嘴虾皮味、紫菜味、香油味，喝完汤一点儿没吃饱。
　　吃完馄饨，他跨上车子，女孩又坐上后座。二岗跟我说，下个礼拜请你去大十字粮油店吃白皮焙子，半发酵面干烤的。
　　我后来跟周静说起这个事，说着说着就哭了。
　　周静说：你喜欢上二岗了？
　　我说：没有。
　　她说：那你哭啥？看人家领上对象，你哭，这就是喜欢上了。
　　我也不知道这是喜欢，还是心烦。
　　二岗的对象长得太喜人了，他要是领个不喜人的对象，我就跟他们一块去吃白皮焙子。
　　那一年，大同街上开了好多歌舞厅。我爸爸上了两年脱产师训班，在学校里学会跳三步四步，回来教我妈，我妈学不会，我爸就自己出去跳。学校女老师有了舞会票，经常给我爸，相跟上一块去。我妈说你爱上哪儿跳上哪儿跳去吧。我爸跳完回来说，舞厅的人都说他跳得好，好多女的想跟他跳呢。我妈说：你年轻时候要是这么活跃，早就找上对象了，还用人给你介绍？我爸跟我妈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爸说：就是，追的人肯定一嘟串一嘟串的。两个人说完还大笑一气。
　　我为啥一点也不像我妈呢？我就是恨二岗那个喜人的对象，我再也不到小卖部买“粘人儿”了，大十字粮油店的白皮焙子，我也不吃。
　　我不去买“粘人儿”，就见不着二岗，哪怕七中和小卖部就隔着一条街。
　　我跳级上了初一后，和小学同学断了联系。
　　我转学到了七中后，和初中同学断了联系。虽然他们知道我家在哪住，我也知道他们家在哪住，可就是谁也不找谁。
　　我和二岗也断了联系。

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