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院距今有一百多年了”,父亲几十年前就这样说过,至于“多”多少不知道,反正经过曾祖父、祖父和父亲,现在传给了我。因此,我有义务去“赡养”它,像治疗老衰患者一样,想让它在不增加痛苦的前提下活得更久。
老院在村东头第一个胡同,胡同里有十四户人家,最繁盛时曾住有七八十口人。如今,三户完全破败,三户屋院犹存却终年空寂,满胡同只剩了十几位老人。是啊,随着社会的发展,老村子窄胡同旧院落岂能盛下年轻人的梦?
本来,在父亲去世后,在孙子辈们一个个飞走后,还有母亲坚守着老院,可终究因为记忆力严重衰退被我们劝进了养老院。从此,老院只剩了它自己,显得空洞寂寥,更像没了灵魂。为此,我也很难过,尤其在去年那场雨灾后,哥说院墙倒了、屋顶也漏了,更添了几分愧疚和牵挂。
云舒雨歇后的一天,我回去看望了老院。
老院东墙为纯砖砌就,一丈余高,墙面黑黢黢的,像长年不洗脸的老汉,又像我严肃的父亲;墙体高大伟岸,连我家那头大母牛站下面也显得渺小;墙壁间崁着两块拴马石,成年累月的磨损使得中间的孔洞很是光滑,不再是个规则的圆。我从小便跟二哥在东墙下玩,或寻了湿土用碗底拓“花馍”,或和了泥捏一些人人马马,或在夏季帮着牛拍打那些可恶的牛虻。大点后没能再任性地玩,要割草喂猪喂兔子喂羊,再后来还要摇着井辘轳打水抬水饮牛喂牛,要出圈垫圈赶着牛车往地里送粪。说实话,很想念我家那头听话的老母牛。
吱扭——那扇笨重的老门喘着粗气开了,表层的黑漆早已掉光,裸露的粗糙纹理像一束束健壮的肌肉,身上那两处小鬼子留下的弹痕尽显其忠诚。咚啷——门顶那口锈迹斑斑走风漏气的大铃铛,睁开昏花的老眼跟我打了声招呼,沉闷嘶哑中充满着老迈的持重,又暗含了几分慈祥。
门道依旧凉爽。记得每年的夏,母亲每天都会把门道扫干净、洒了水,铺了凉席,再敞开了大门。到中午,全家会吹着凉风,在门道吃饭;晚上,母亲又会摇着扇子驱赶着蚊蝇、看着我们在门道的凉席上入睡。在这里,有我们挤在席子上互相撩逗、你推我搡的欢笑,有我们早上起来找不见妈光着屁股拍门、打滚的哭闹,有母亲摊煎饼炸油馍炒鸡蛋的阵阵芳香,也有全家就着月光撕着玉茭皮瞌睡打盹的煎熬……
后来,家里不养牛了,饭厦的锅灶也移到原来的牛圈,门道不再拥挤。是啊,不再拥挤了。因为制造拥挤的我们都已长大,都一个个离开了这个家。
踏进院子,我习惯性地想大喊一声:“妈——我回来了!”但即将张开的嘴巴又闭住,因为妈不在。北厦东西屋的门都紧闭着,两扇落满灰尘、由各色花布拼凑的门帘皱巴巴地挂在那里,像母亲沧桑的脸。西墙彻底塌了,能看得见良娃妈院里的一切;墙根的红薯窖已被倒塌的墙土覆盖;曾经父亲种葡萄母亲撒菜籽的那一方泥土中,一群扫帚草长势正旺;脚下的砖缝儿间,几枚抓地龙和苦子蔓草正探着脑袋张望。
老院本是个四合院,后来被大伯和三叔拆得只剩了两间北厦和三间东厦。我六岁那年,父亲重盖了北厦并翻瓦了东厦。记得请来的大工是上迪村的赛民叔,我在院子西南角的茅房撒尿,他蹲在房檐上瞅着我偷笑。一旁的三叔正和人满头大汗地打着夯筑西墙,随着石杵子有节奏地提起、砸下、挪动,那极富穿透力的号子声让人内心激荡:“起立窝——嗯着!再一窝——嗯着!窝倒窝——嗯着!南边挪——嗯着!看脚着……”
北房盖好后,祖父母住了过来,但没几天祖母就去世了。记得院里很是纷乱,我坐在北厦门槛上有气无力地哭着,不知是伤心祖母的去世,还是心疼别人在我家吃得多,或是因祖父嫌我欺负堂妹用斧头砸烂了我的“洋火枪”。
母亲没有说过她们妯娌三家同住老院时的热闹和纷争,只说过大妈怎么胆小、三妈嫁过来时怎么扭捏不爱说话、大堂姐大晚上被老鼠吓得钻到了大哥被窝里等。我也不记得老院只剩了祖父母和我家后为何还有纠葛和争吵,只记得头一天母亲还跟祖父闹别扭,第二天又做了面喊着“爹”端了过去;前几天母亲还跟三婶吵了架不说话,转眼又一起在院子里抻起了棉布;父母亲更是吵了恼了转眼又好了。这,也许便是生活吧。
西屋门口的拐角,长年放着一口细脖儿大肚子的黑釉缸,缸口用塑料布缠得很严实,缸底有个沥水的小孔用木楔子堵着,是母亲用来酿柿子醋的,那酸甜可口的“沙柿子”可是我难忘的美味。东屋门口的拐角,曾有一黄一黑两口矮缸,是母亲每年窝酸菜用的,那猪油辣椒大蒜炒出来的酸菜似乎依然飘香。西墙下,是那口五六米深的红薯窖,底层大窑存红薯,中间偏窑放冬菜,夏天尚可当冰箱。不想只十几年后,它便化作了一个时代的印符。
脚下的砖院子,我曾引以为豪,毕竟整个胡同只有我家和三爷家有。只要天气好,无论麦子玉米棉花大豆,还是枣儿柿子芝麻花生,总摊了满院。院里那根铁丝,不是晾晒衣被就是挂了红薯片儿、茄子条、辣椒串儿等,反正母亲很少让它们闲着。母亲每天就知道没日没夜地干呀干呀,估计只有望着满院的收获,她才会坐一旁舒口气,绽出会心的笑。
走进北厦东屋,那张老式平桌上摆放着先人们的遗像,再上方是父亲在世时就挂着的那扇写有“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的条幅,两旁相框里的各色照片在默默讲述着不同时代的故事。掀开隔扇的门帘,冰箱、电视、电磁炉等各就其位,案板上的碗柜用一块旧花布遮得很严实,母亲常坐的那个木墩子静卧在锅台前,边上放着几把柴火。裸露的土炕上仍摆着接雨的脸盆和铁桶,母亲用塑料布裱的顶棚耷拉在半空,下面落满干结的泥块。
望着熟悉的锅台和土炕,我似乎看见母亲正给父亲冲鸡蛋,父亲喝了一半递给母亲,母亲抿了一小口又递给我们;看见冬天的夜,母亲坐在炕上一边流着清涕打着盹,一边嗡嗡嗡地摇着纺车,而我们早睡得嘴挂口水;看见父亲一会儿坐在炕角霸占了全家的光亮就着煤油灯看书,一会儿靠着被子摞儿吐着烟圈儿给我们讲孙悟空的故事,一会儿又给我们演示他无间断削苹果皮的“绝技”;看见父亲瘦得皮包骨头坐卧不宁,还强撑着笑容一件件地给我们交待后事,见我们流着泪猛抽着烟说他也想抽一口,可咂了两口又说没味儿;看见祖父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磕着旱烟锅子,祖母坐在炕中央用黑棉布暖袖紧捂着嘴咳个不停,大伯靠在藤椅上给我们讲他苦难而辉煌的童年;还看见常来串门的雨果婶子、多儿姑姑、伟堂伯伯、福锁叔叔等人。
如今,祖母、祖父、父亲一个个走了,好多人都走了。老院,墙倒屋漏,一片狼藉,我心中不禁感到一丝悲凉,还有对老院对母亲对所有曾在此居住过的亲人的自责和愧疚。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我想让老院活着,为了曾经的那份记忆。
□杨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