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进城的路,一条通向姥姥家的路,走了几十年,如今渐渐隐没在车水马龙的霓虹里……
太原市南华门鳞次栉比的高楼下,曾是密密匝匝的院子,矮小却破落有致。潮湿的空气里,裹挟着恶水桶的臭,也夹杂着蜂窝煤的烟火气,这就是姥姥家的味道。象征性的小窗户,偶尔能投进来一道久违的光。巷道狭窄,崎岖不平,三两步就到邻家,一人说话,全院收知。就在这一方小小的平实的青砖灰瓦的院子里,两个老人已携手度过了将近一个世纪。他们,就是我的姥姥文秀兰、姥爷郭思崇。
有些人,是深深地活在回忆里的。无论现实多么浪漫,多么辉煌,多么完美,只有回忆才是心灵最安稳的港湾。我时常想那个破落的小院,那里有我抚摸过的透着一定历史沉淀的青砖墙,有码得齐齐整整的蜂窝煤和永远倒不完的沉重的煤渣子,也有抬头低头都能见的几十年的邻居,还有狭小空间内双腿盘膝而坐的姥姥……生命的车轮,永远也拦不住,每一个鲜活的生命都无法摆脱一场轮回。
倏然想起了姥姥,往事历历,却又迷茫遥远,捉摸不到,不觉热泪盈眶。闭上眼,是姥姥盘腿坐在炕上慈祥和蔼的笑,是姥姥撑着门框蹒跚伫立的身影;睁开眼,是姥姥生动活泼的侃侃而谈,是姥姥站在路边充满期待的目光。每一次离开姥姥家,心灵都要经历一番痛的磨砺。姥姥双膝有骨刺,下床困难,每走一步,都要饱受疼痛的折磨,她撑扶着桌子、门框、墙壁……一切可以支撑她身体的地方,靠着臂力缓缓地挪出门来,在门口张望远去的你。我们一遍遍地喊着,让她回去,无效,只能尽快地逃离。
到现在我才明白,我的逃离不是担心她的身体,而是怕看到那个充满期待和不舍的眼神。渴望而不得的落寞,隐约的分离的苦痛,伴随着她急遽的衰老持续了很多年。回想起来,这一幕幕的送别,姥姥都是极其郑重的,没有丝毫的怠慢。这份厚重,至今,都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底。每当我走过五一路,似乎冥冥之中总有这样一个身影,静静地看着我、微笑着、期待着,无不热泪盈眶。
她是一个从旧社会走来的家庭妇女,没有文化,勉强写几个数字,一辈子操持家务,破衣服烂布衫缀满了补丁,还要卖冰糕、看车子,菜铺子捡菜叶子和哺育子女;她是一个从农村走来的农民,尽管在太原生活了一辈子,仍丢不掉一口乡音,丢不掉对早已音讯全无的乡人的念想,丢不掉叶落归根长埋乡土的愿景。我的姥姥勤俭节约、朴实善良,待人真诚,忍让包容,她何曾有过惊天动地的壮举?有过可歌可泣的事迹?没有人记得她——一个在五一影院门口看车子的老太太,一个在东二条卖冰糕的老太太,她就如同一根草芥渐渐地消失在蜂窝煤那烟火的尘埃里……但是,这个默默无闻的生命缔造了我,她身上一切美好的品质都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底。我学到了善良,内心仁慈,富于同情;学到了忍让,不与人争,让人一步,从不还手;学到了勤俭,咸菜馒头,甘之如饴;也学到了坚强,倔强地追求自己的理想。她以她极平凡的生命,教会了我善良踏实做人,勤恳本分做事儿,我从她日趋年迈的身上吸取着最后的力量。姥姥的坚强和倔强、善良和包容,投射出的力量,活泼而强大,历久而弥新,让我正派做人,勇敢前行。
然而,在人生的年轮里,总有一些偶然让生命有了遗憾。或许,这也是来世再见的机缘。姥姥九十寿诞,宾客如云,姥姥一位九十多岁的朋友——淑英大姐也来参加。六十多年的友谊,在九十高龄仍能相见,这是多么美好的一种陪伴。曲终人散,我推着双腿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的姥姥往外走,姥姥忽然想起:我还没有跟淑英大姐告别。我随口一句:“人已经走了,对机会再见吧。”时隔一个月,姥姥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淑英大姐也走了,唉,上次没有见上。”这淡淡的一句责怪,是一把狠狠捅在我心上的尖刀,是我的愚蠢让两个深情厚谊的生命错过了最理想的一面,是我的毛躁让遗憾永远遗憾在我心里,哪怕仅有几句话,哪怕只是执手相望不语……这一切,只能在我懊悔的想象里一次次重演,我不敢直言,我怕看到一个垂暮老人的失望与孤寂。此生已已,只有希冀来生的机缘帮我弥补此生这一罪过。
午间梦中,还是那个偏胖的体态,拄着拐杖,蹒跚的步履,喘着粗气,陪着我走向枣园子。我尽力搀扶着她,我问,姥姥你累不累?在我的记忆里,她已经好久不能走远路,姥姥那脆响的声音:我已经九十三啦,能不累吗?我说走过去,我给你买枣,姥姥嗯。猛然醒来,怀抱棉被,满脸凄然,才想起,又到枣的季节;才想起,如若健在,姥姥今年九十三。我是在姥姥的臂膀里长大的,闻着她身上那熟悉的药味儿,如今,我只能借着星星点点的回忆去寻味。
世界很大,我很渺小。但我愿用像姥姥一样渺小的微光,感染这个世界。尽管,百年之后,没有人还记得我,但我始终,光辉过这个世界。致敬我的姥姥,一个平凡到尘埃里,却将一生最深厚的爱和光芒给予我的伟大女性。
□李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