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的夏很是闷热。天上有几朵棉团似的云，跟我一样懒洋洋地无奈着日头的炙烤，似乎也想寻一处阴凉。石坡下的那棵楸树虽然高大，粉白的花儿也煞是好看，就是叶子长得有些小气，似乎多生出点阴凉它会吃多大的亏。
　　妈，记得就是在那棵楸树下，我和二哥都光着肚皮赤着脚，一边玩耍一边等你从地里回来。突然，我觉得肚子拧得难受，二哥在一旁许是玩得起劲，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不耐烦地来了句“那你拉吧。”我便很顺从地拉了。估计二哥当时一定后悔死了，为什么就没多说一句先蹲下呢？至于二哥有没有呵斥我，你回来有没有呵斥二哥，我不记得了。妈你说那件事你也记得很清楚，说我那年两岁，二哥四岁。
　　妈，我还记得一个夜晚，鸡和牛睡了，我们也都睡了，院子里只有虫子吱吱吱的鸣叫。我那会儿其实在装睡。在听到爸的呼噜声后我偷偷掀开你的被角，大气不敢出地想寻找着那一口香甜。你醒了，大概是想早点安顿我睡觉，并没制止我的违规，甚至咱俩有些共同“作案”的默契。但很不幸，我的举动还是被一旁的爸感知到了。爸没有纵容我，低沉地吼道：“又偷吃！完了抹上鸡屎！”我猛打一个寒噤，赶紧缩了手脚溜回到自己的被窝。第二天，你果真端着黑乎乎的奶头让我看，说抹鸡屎了。此后我便再没偷吃。当然，后来我知道你是抹了酱油骗我。妈，你说那时我已经三岁了。
　　大概我五岁时，姐在离家二里远的西薛村上初中，每天上下学都走涧里的小路。不知道是姐害怕遇到坏人故意带我打掩护，还是我非要缠着姐去上学，反正跟一截儿我又独自回来。有一次，我挎着筐子在涧里割草，还真遇到一个说他喜欢姐的坏男人，估计是不敢明着欺负姐吧，在我跟前说些占便宜的坏话。我当然没有答应他任何事，也没要他贿赂给我的草，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他几句便撒腿跑了。
　　六岁那年，咱家新房子盖好不久，爸便要爷爷奶奶搬过来住，可没几天奶奶就去世了。办事那几天，我嫌堂妹良菊在咱家吃得多，很是气不过，便用洋火枪吓唬她，结果竟真的触动了机关，飞出去的火柴棒击中了堂妹的嘴角。我记得爷爷一边瞪着眼珠子骂着“贼不地”，一边恶狠狠地抡着斧头砸我的洋火枪。我坐在北厦门槛上哭，没一个人理我。还有，那年的秋季，大雨倾盆，我踩着满街的泥泞，随着臂缠黑纱胸佩白花的人流，伴着阵阵的抽泣，列队到合作社参加毛主席的追悼会。合作社门口和大厅里都有站岗的民兵，他们一个个手持步枪，刺刀亮闪闪的，很是威武。
　　我还记得跟二哥他们偷吃过爷爷的混面发糕，曾偷过爷爷两块钱一起到西王会上买小人书；也记得咱们队里的一头牛死了，你花了两块钱换回一大堆牛杂碎给我们煮着吃，满胡同都闻得到咱家门洞那口大铁锅溢出来的香气儿。可是，妈，我突然有些疑惑。在我两岁到六岁的记忆里有你有爸，有哥哥姐姐也有爷爷奶奶，甚至还有三叔三婶，为啥就没有我最喜欢的姥爷呢？姥爷第一次闯入我的记忆是在整修窑洞时，后来我才知道那是1976年秋，之后才有我和二哥一起到窑院、到瓜地里给姥爷送饭，才有在窑里一起吃姥爷的瓜皮菜和扫帚草拨烂子，才有每年春节给姥爷磕头领压岁钱等。记得当时帮忙干活的有钢牛、志连、志强、志勇等一众舅舅，还有后头院我二爷、禹儿爷、怀英爷等。他们有的和泥，有的在窑顶砌烟囱，一派繁忙。可能是施工的原因吧，并不记得院子里有花有草，只有南墙根下散乱堆着的几十根歪扭的木椽。后来我才知道，那院子以前并非姥爷的院子，窑也不是姥爷的窑，是落实政策后拆了姥爷院子的那家抵赔的。但不管怎样吧，自从我“认识了”姥爷，知道了窑院便是姥爷的家后，窑院便时时充满了欢笑。
　　妈，我知道那些年姥爷并未外出工作，他就在咱们村里，离咱们不远，每天下地里干活也常经过咱们胡同口，可为什么我的记忆里竟无一丝印迹？是谁在我的身前筑了一堵高高厚厚的墙，将我和姥爷分隔两边互相看不见也听不见？是谁将我的大脑莫名抠掉了一块儿，造成一种有选择的不可逆性的失忆？我不想追问，也不想知道。我知道的是，那个阶段可能不堪回首让人痛心。我知道，无论是你还是我爸，一定都是为了我好。现在想想，纵然失去一部分记忆多少会让人觉得遗憾，可假若那段记忆是一种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在我后来的记忆中，姥爷的窑院始终充满了祥和，一片美好。春季，院子里到处是绿油油毛茸茸的扫帚草；夏季，窑门前各色的月季竞相争艳；秋季，院门口那一溜儿忘忧草吐着或红或黄的芯子，满院的葵花飘荡着阵阵清香。
　　无论晋南的夏如何炎热，冬如何干冷，那两孔破旧的窑洞里总是温暖如春，显得信心十足，没有丝毫慌张。
　　三十多年没去过窑院了，可我还常梦见姥爷拄着拐棍在窑院里散步，一边走一边吟唱：独居北鄙第一家，风听杨叶雨听蛙。只因红心永向党，庭院处处种葵花。

□杨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