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裴谷林,弟兄排行第三,小名三货,属牛,今年五十岁了。从我爷爷开始,我家三代六人从事说书,在平遥有些知名度。近些年,随着“平遥弦子书”项目列入山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演出机会又多起来了,产生了新的影响力。因此我想就自己所了解的情况,对家族往事,主要是我爷爷的故事和弦子书的传承,简单地说一说。
一
我爷爷叫裴广礼,平遥西戈山村人,因为上面有个哥哥裴广义,小名马儿,所以我爷爷的小名叫二马子,人们习惯称他为裴二马,光绪戊申年(1908年)生。我爷爷自小双目失明,父亲早逝,生活困难,所以在十六岁上(本文叙述年龄均按传统说虚岁)拜中汪村郭为斌(小名辛未)为师。郭师傅不是盲人,以泥匠为业,但十分爱好说书,他的师父是曹壁村温明常(小名官儿)。据前辈传说,温师傅艺术超群,能说“六十二本半书”,关于他的年龄。我问过他的重孙女,说温师傅大约死在1940年,活了60岁。
我爷爷拜师郭辛未,第一年学艺很不用心,在师傅家半年,毫无长进。年底郭师傅送他回戈山时,告诉了我的老奶(曾祖母)。我老奶中年守寡,是个很刚强的女人,痛骂了我爷爷一顿,说:“你自家是这样的情况,只有说书一条出路,我花钱供你学艺,你就学成个这!”情急之下,把我爷爷赶出家门,正是数九寒天,我爷爷在村里的磨盘跟前转悠了一天,不敢回家,被我村一个头面人物看见,问明缘由,送回家中,把母子两人解劝一番,并且让我爷爷作出保证。
从此我爷爷痛下决心,刻苦学艺,四年出徒,背起一把三弦,开始了他50年的说书生涯。
(上世纪)三十年代,他常到东南乡的邢村(今名喜村)毛家、赵村董家等大户门上说书,一来是他基础打得扎实,二来是脑子灵活,善于临场发挥,很受财主们的赏识。据我奶奶说,有一年我爷爷从正月初一一气说至腊月根底,一天挣一块现洋。此外,他还通晓晋剧音乐,曾在细腰儿(今名龙跃村)传习,就这样“走红”,挣了几年钱。后来的情况就糟糕了,先是日本人,后是二战区(抗日战争时期山西属于第二战区,抗战胜利后延续这一称呼),我爷爷四处奔波,生计艰辛不说,连生命安全也不能保障。有一次,我爷爷在桑村(今名兴旺村)遭遇了日本人,有人认得他,说他“通共”,当下就要活埋,土埋至腰上了,队伍里的一个中国人说了些好话,才落下一条命。
记得是2002年,我在城隍庙街问询赁房子,在一家院里遇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得知我是戈山裴二马的孙子,指着一间房子告我:“你爷爷在这间房子的梁子上吊过。”这件事我奶奶也曾说过,二战区时候,不知因为甚事情,大概还是因为“通共”,把我爷爷抓了,严刑拷打。当时村里传言,我爷爷已经被钉死在城墙上了。释放以后,我爷爷对家里人提起这段经历,说当时并没有抓住真凭实据,又托人找了关系,终于躲过一死。然后他被关在教场街的“学艺室”,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劳动改造,他是个残疾人,不能劳动,带着三弦,根据别人聊天的情况,编出了《坐学艺室》,解放后流行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是后话。关押在学艺室期间,据说是爷爷给县长尹遵党的儿子算了一卦,很灵验,尹少爷大为高兴,就把我爷爷送出了城。
解放以后,我爷爷参加了文化馆,到处说书,名气比以往更大了,这期间主要的创作是《邢村案》,讲的是女方父母封建,拆散恋爱,导致女儿忧思成疾,郁郁而终的故事。大概是宣传《婚姻法》期间编的吧。再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很少出场了,尤其是在南羌村,被儿童评论为“这老汉不会说书”后,就专以授徒为业,于1979年初冬病故,终年72岁。
最后介绍一下他的弟子,除我父亲和三叔外,我爷爷还教了十个人:第一个是遮胡村霍履海,小名四儿,眼瞎腿瘸嘴歪,绰号“施不全”,学艺不到一年,天赋不佳,从未登台,凭着力气大,在村里以帮人推磨为生。第二个是东郭村的刘仁贵,在音乐方面不开窍,他学艺有个笑话。老前辈传艺,念的是工尺谱,一句“五六工尺六六上五六上”,仁贵记不住,我爷爷截出前三个音符“五六工”,第二天问他,就成了“武牛生”。仁贵后来以算命为生,倒很有些名气。然后是源神庙王希贤(水儿)和赵壁的张银文(虎生),他们都是1949年拜的师,后来常跟我爷爷登台演出,算是“上席徒弟”(佼佼者)。再有就是梁家滩的梁春文(拴儿)和偏城的侯开增(二小),这两人也是同时拜师的,二小还健在,85岁了。下来的四个人都是“文革”期间收的:邢村毛光明、双井孙生智(白福子)、梁坡底张锁子、介休充村王永胜(林儿)。
二
我的父亲叫裴赴春(亦作“芙春”),原名裴显栋,以小名“旺儿”出名,1945年生,属鸡。他小时候有些实力,念书念到高小毕业,眼看实在不行了,才辍了学。起初他并不爱好文艺,甚至反感说书,先后学过医、学过木匠,由于身体原因,16岁上才正式学起说书。学了两年,有一次因为贪玩,被我爷爷训了一顿,他偷偷拿走了我爷爷的三弦,带了一本《薛刚反唐》,离家出走了。当天走了四十里地,到了段村镇枣林村,唱了几个小段子,人们听见可以,问他会不会说长书,他说会,其实是不会,于是白天突击看《薛刚反唐》,把大致情节记下,编上些词句,黑夜就开始表演,竟然一连说了十几天,才回了家,我爷爷已经得知情况,嘴上没说,但心里对我父亲表示认可。
此后我父亲独立说了一两年书,进到文化馆,因为他识文断字,又喜欢编编写写,改编了《贾进才开石》《白求恩随军疗伤员》等节目,产生了一定的社会效应。然而在社会上获得更广泛的名声是1979年以后的事。随着改革开放,许多从前不能说的书慢慢解禁了,商业演出也随之兴起,我父亲很有头脑,敏锐地抓住了这次机会。从说书价格的变化,或许能说明一些情况:在我的记忆中,大概从1980年开始,每人每场挣五块钱,那时的五块很值钱,一盒不错的纸烟才四五毛钱;1986年我正式登台,正月初四在南西泉说书,一个人一场九块钱,外加一盒纸烟,那次连说了九天《五女兴唐传》,收入真是可观;第二年涨成一场十块,第三年就成了十五块。三年两个台阶,足以看出那时候说书的火爆程度了。
大概从1982年开始到1990年,是我父亲的黄金时代,说书的场子一家接一家,车接车送,这是前所未有的事。那时,《小八义》《薛刚反唐》等武侠类深受欢迎,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在这种情况下,我父亲想到了卖录音带。从1986年开始,我们和李日胜(丑儿)分别买了两台录音机,星球牌双卡的,一台六百多块钱,主要是录小段子,像《接婆婆》《回娘家》《张老汉嫁女》《太平箱》《夸土产》这些段子,一盘卖十块钱,开头几年销路不错,后来社会上转录的人多了,一盘三两块钱就能卖,我们也就不录了,停止的时间大概是1991年。也正是那一年,我父亲离开戈山,进城发展了。
我父亲对说书的贡献,我觉得有三方面:第一是固定了演出的剧本,编写了许多人们喜闻乐见的小段子,以前的老师傅只注重成本大套的长书,对小段很不在意,即兴发挥的成分多。我父亲整理了以前留下的,自己又编了不少,把情节、词句固定下来,既便于教学,又便于流传;第二是净化了舞台,他很注意穿着打扮,即便在困难时期,穿补丁衣裳也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对于我们三兄弟以及和他同台的晚辈,他也总是这样要求。再者,他注意用语的文明,对一些脏乱差的内容,都作了删改或重编;第三是他能与时俱进,从前说书,一个人就用一把三弦,两个人就是三弦加四弦(四胡),所谓“三弦的骨头四弦的肉”,这当然是根本,三四个人再加上二胡、笛子,也就够可以的了,但我父亲还创造性地加入了扬琴、吉他等乐器,甚至用过小提琴,虽然后来发现不合适而放弃,但这很能体现他刻意求新的性格。
三
最后说说我自己。我12岁上学艺,之前父亲不让学,说等变声以后再学,但我从小喜爱说书,父亲不在家时常常自己哼唱。十二岁那年的一天,记得全家人正在听录音,我三叔裴显梁说:“三货,听了多少遍了,你能不能跟上来一段?”我就放开胆子唱了一段,三叔很高兴,对我父亲说:“老大,这可是个好苗子,不敢耽搁了。”我父亲才开始培养我说书。我的学艺过程相对顺利,因为喜爱,所以不用人催。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喊嗓子,先从低到高喊音阶,再唱简单的词句,“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这个习惯我坚持了三十多年,感觉大有好处,现在我每天晨练还要喊嗓子。嗓子打开之后,父亲开始教我弹三弦,这是说书乐器里的“元帅”,弹得差不多了,腿上再绑小镲、竹板,与弹奏同时进行,练习协调能力,然后是四弦、笛子,各样乐器都让学一学。这其中我三叔也下了很大心血,他的乐器得过名师的指授,比较全面。
我从1986年正式登台,至今从艺36年,其间也教了几个徒弟,正式的弟子只有一个,黑城村人,叫王俊伟(小名威儿),在2002年跟我学了一夏天,只演出过一次,觉得条件不合适,后来就从事了按摩。大阎村、东庄一带的五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也跟我学过,只是爱好,终究半途而废了。
近几年我成立了“平遥弦子书尊缘堂说唱团”,带领的几个人,每年能接一些表演活动,虽然不比当年的繁华,也算在坚守中传承吧。
我希望平遥弦子书这朵艺术之花常开不败。
□执之(记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