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从前——一个80后的这些年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伤感没用。愤怒？也没用。身为男人，爹妈给了咱一副肩膀，不光是让咱扛脑袋用的，更是让咱扛事儿用的。这是哥告诉我的。其实并不是亲哥，但他让我这么叫，亲热。
　　哥生得高高大大，眉目间尽是男人的英气。嫂子说，这相貌跟俊朗根本不沾边。我说，男人看男人，跟女人看男人是不一样的。不帅气？那你咋看上他了呢？嫂子被牵起了回忆，脸上迅速飘起一抹微红。“那会儿年轻想得少呗。学校篮球比赛，正好我路过看见了。瞄了一眼，感觉这后生打得还不错，给他叫了声好，谁想着就死皮赖脸地黏上我了。”这话洒脱的，也就她这样的女汉子说得出来。我却略感心惊，因为她的话触到了哥的痛处。谁能料到，这样的篮球健将，早早地就遭遇了那么大的变故。打球？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哥却不甚在意地笑了，他揉搓着自己的腿：“打不了喽。也不用打啦，这不是早把你嫂子拐到手了嘛。”
　　哥生病已经二十年了，很凶险。起初发现的时候只是腿脚麻木，后来多方问诊，才知道病根在神经系统方面。告别球场只是这漫长折磨的起点，此后随着病情的发展，他又开始出现了更严重的一系列症状。一场又一场的手术，不做还不行。但也只能缓解病情，却无法将其根治。
　　会诊的专家说哥很幸运，就这种病况能控制已是奇迹。否则双腿瘫痪还在其次，若是因为神经麻痹导致脏器病变，那人就完了。哥原本在职场上叱咤风云，什么样的困难没有面对过？可遇上华佗难救的毛病，任他这样的汉子也扛不住。那年的事我还记得，哥跟嫂子说，反正还没孩子，离了吧，我现在就是个累赘。嫂子干脆地赏了他一个耳光，说别把你老婆看扁了，也别把自己看扁了。瞧你那出息，这么点儿事就扛不住了，家里还敢指望你啥？
　　原本的事业无法再继续，哪怕他曾经享誉业内、哪怕他正在冉冉上升。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换一个工作，虽然生活有了着落，但哥原本的志向真的不在于此。哥很烦躁，他根本就不习惯被别人关照。嫂子却很淡然，说你都是当了爹的人了，学着点涵养，该干啥干啥。想关照别人还不容易，去给闺女冲奶粉，去给闺女洗尿布。家嘛，里里外外不就这么点儿事，别说什么男子汉，干家务就不是大丈夫了？嫂子就是这样的，连番的诘问总能把人怼得哑口无言，细品却没有一句不在理上。生孩子买房，考驾照买车，周围的人怎么活，哥和嫂子就怎么活。明明是不平常的日子，生生让他们过出了平常的味道。
　　我这人志大才疏脾气乖戾，而妻子总有些婆婆妈妈，我俩动辄就会因为些小事闹矛盾。每次嫂子闻讯赶来，便会对我们一顿数落：“也都不小了，还要我和你哥劝解！尤其是你，连自己的脾气也控制不住，遇事光知道摔锅砸碗，打孩子骂老婆算本事？还有你，别觉着是个女人就能任着性子来，光想让男人哄着惯着。一家人就得互相体谅，办硬事说软话，不寒碜！”哥在旁边说：“对着呢对着呢，心里要能装事儿，手里要能办事儿。我这爬一趟楼也不容易，都看我的面子各退一步。这眼里头能看得见的，是千家的好。关起门来瞧不着的，是万人的难。大道理说来说去也没个头，事到临头总觉得过不去，可转眼看看不也都过去了？行啦行啦咱也回吧，让娃们自己慢慢消化。姑娘放学还等着我接咧，什么事不得按部就班地干？”我愧疚且讶异地道：“哥你这……还是我去吧。”妻子也说：“让他去，哥你歇着！”哥用力地把我一按：“你俩人管好自己就行了，哥和嫂子能办得来！”
　　二十来年，像这样的情况有好几次。哥哥嫂子一直在关照着我们，却从没开口要过任何帮助。每次送他们出去，哥都要把我拉到一边，将那些小日子里头的大道理再讲一遍。我说有啥事记得吭一声，我这不成器的小兄弟绝没有二话。哥就顿一顿拐杖说：“好着咧，能有啥事？”然后意气风发地坐上副驾驶的位置，“老婆，咱走哇！”嫂子就埋怨他：“坐前边可不许瞎指挥，就烦开车的时候你在边上叨叨。”
　　车子渐行渐远，从后窗看过去，那两个并排而坐的背影，好像天平的两端，支棱得稳稳当当。妻子双手一撑，像年轻时那样跃到了我的背上。肩膀那里分明传来了沉甸甸的压力，却让我的心头感到一阵轻松。

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