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腊月,年关就要到了。这些年来,在城里待着,年的味道是越来越淡薄了。这淡薄,往往更能激起我对旧时在农村的一些记忆。
只有在中国农村,你才能体味到与年紧密相连的腊月与正月,这两个一头一尾的月份在传统文化中所具有的独特分量。
故乡的腊月与正月是彼此相连又绝对独立的两个世界。一个是极忙极乱的繁忙世界,一个是安逸平和的享乐世界,彼此相连,息息相关,却又界限分明,赫然两端。
腊月里,男人们忙着抢在最后的机会里挣钱采购,等待着生产队里的年终结账分红。当然这得看你所在的这个生产队或者生产大队的集体经济状况如何。以我当年所在的沁源县交口公社正中大队而言,一般年份一个劳动日(以工分10分计)可以分到七八角钱,这应该说是相当好的了。有的生产队往往一个劳动日只能分到四五角钱,甚至还有负分红的,也就是说,你干了一年,不仅一分钱都没有得到,还得倒贴。遇到这种情况,农民的日子可想而知,这个年怎么过你也可想而知。然而,再苦的日子,再艰难的生活也得过。因为作为家长,你必须得为自己的老婆孩子准备过年“见新”,哪怕是一件衣服,哪怕是一双袜子,甚或哪怕是一根“红头绳”。
除此之外,你还必须得为你这个家庭准备过年必不可少的一些生活物资:起码够吃一顿饺子的白面,起码够包一顿饺子的猪肉或羊肉,初一、十五、初二、初五和除夕必须要鸣放的炮仗,还有半张红纸,用来请人书写吉祥喜庆的春联。还有就是初一早上天不明就涌动的拜年大军,来到你家的时候哪怕9分钱一包的“白皮烟”你也得准备几包,还有最头疼的,就是孩子们的压岁钱。城里人给孩子的压岁钱动辄10元2元,至少也要有1块2块,这个标准村里人自然不敢仰望,但3毛5毛你得给吧,实在不行,一个孩子5分钱也得给吧,让孩子去买支铅笔或者买几个鞭炮。这事有点俗,但这个俗不能免,这是规矩,是传统,是文化,象征着你这个家庭“岁岁来钱”,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中国人从来都是“城乡一体”的。
如果再加上一些招待客人的茶叶、烧酒,即便是1元钱一大包的大叶茶和1块3一斤的散装酒,这样算来,一个家庭,以四口之家计算,过年消费至少也得20元左右。20元,在今天许多人眼里,这仅仅是九牛一毛。但在当时,在农村,在我当时所能见到的相当一部分农家来说,它就是一道雄关漫漫的“关卡”。
男人忙挣钱,忙头疼,女人们又如何?腊月的女人比男人还要忙!
首先你得考虑为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准备一套过年能够穿得出去的“行头”。有钱没钱且不说,一人只有4尺布票(后来是8尺),你说你能为大家准备什么新衣?中国女人尤其是农村妇女有的是办法,拆旧换新是最拿手的绝招。以我本人而言,那时几乎每年过年都会有一身“新衣服”,为什么要加个引号?因为这一身“新”,完全是父兄身上换下来的衣服,母亲将大哥不能再穿的衣服里外换面,重新改一下,如果不仔细看,还真就是一身“崭新”的衣服。还有做鞋子,这是中国农村女人的必修课,也是一年一度的大考核。因为你必须在大年初一到来的时候为家里所有人做出一双能够穿得出去的鞋子。从刷鞋底布到纳鞋底子,缝制鞋帮子,最后将鞋底与鞋帮连在一起,女人们的手上满是老茧,手中的锥子磨了又磨,日日飞针走线,让人眼花缭乱。最终,在除夕将尽的时候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每人都穿上一双真正的纯手工制的鞋子。中国女人,中国的农村妇女们就是这样,她们不是不知道商店里买的鞋子更漂亮,丈夫穿上更精神,孩子穿上更喜欢。然而,她们不能把男人们流血流汗,累死累活挣来的钱用来买鞋。
除了衣服鞋子的缝制,女人们最重要的年关筹备便是正月里各种要吃喝的食品副食品的准备。那时的农村,家家户户都要做豆腐,石磨飞转,豆浆流淌,卤水点成豆腐,豆渣化作饲料。至于蒸花馍(一般都是白面加白玉米面二面馍),做黄蒸,炸麻糖,油炸糕,这些自然也是妇女们必做的功课。她们就这么忙活着,一直忙到大年初一雄鸡鸣唱,一直忙到鞭炮齐响日出东方。
春节,自然是腊月与正月的节点,也是新年与旧岁的交接。这一天,村子里一准是气象万千,家家户户门前都会张贴红彤彤的对联,上面都是喜气洋洋,八方来财,万事亨通,吉祥如意的好词儿。所有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们,人人手里都攥着几枚拆散了的鞭炮,一会儿,“啪”的一声,一会儿,又是“啪”的一声,让欢乐持久一些,让幸福重叠一些。你还能看到,所有的人,与人相见一定会打个笑盈盈的招呼,说出来的全是恭喜发财吃得太饱之类。即便是平时不太对付的两个人,这时见面也会忘却曾说过的“老死不相往来”的狠话,见面点个头,不再躲着走。因为乡下有风俗有讲究,初一这一天,谁若和人见面躲着走,保你一年抬不了头。
初一过后,正月才算真正的开始。农家的正月,说白了就是把公家人一年52个周日的休息浓缩了放在一起过。当然,城里人尤其是公家人休息也是挣工资的,农村人的休息那就是真正的休息,一分钱也没得可挣,而且你也不可能休息52天(那时还是单休日)。
应该说,农村人的休息才是真正的休息,不和城里人似的随时随地可能就得加个班。一般来说也没有人会找你不痛快,譬如说欠钱要账这个最敏感的事,尽管腊月三十也断不了会有人掘地三尺找你要,可是一到正月,即便迎面碰见,债主也很少张口要账的,因为这个不吉利。
打麻将,打扑克,下象棋,是正月里男人们的游戏,女人们则难得清闲,凑在一起聊大天,扯八卦,说一些男人们都羞于出口的黄段子。聊得累了,肚子也叫唤了就“挥霍”腊月里准备好了的吃食。把一年的肉吃个尽光,把一年的白面也吃个尽光,把一年的烧酒喝个七八成。然后,吃好了,玩够了,农家是不会忘记农时的,而且也会提醒自家饲养的牲口们该做准备了。为了这个,太岳山中的人们有一个似乎是独有的农家节日——出行节(外面的世界很大,但除了在家乡,我还从未听过这个节日)。
这是整个正月里最为繁忙热闹的一天。这一天,所有人都要参与,所有的牲口,牛马骡驴都要参与。早先的时候,村子里要准备香案,到土地庙前祭三牲,猪头、羊头是腊月里准备好了的,牛头不能当真便宰个牛,于是用白面蒸出来的牛头顶替。所有的饲养员和牲口的驾驭者都要烧香叩头,然后,鞭炮齐鸣,赶着牛驴骡马在划定了的场地上转着跑一圈,然后再各归各位,各回各圈。当然,所谓烧香磕头献三牲之类的,那是在早前。到上世纪60年代后期,这样的活动是大大地简化了的,三牲不献了,烧香磕头也免了,但其余的项目,在我的记忆中从未间断。因为人们知道,过年要有仪式感,某项事情的结束与开始,同样应该有仪式感。做完了这一切,人们便绷紧了来年再征战,辛苦又一年的弦,而牛驴骡马也就明白,过了这一日,第二天就得上岗干活了。需要说明得是,太岳山中的这个“出行节”似乎并没有固定的日子,总之是在元宵节后的某一天吧,又似乎是村子里几个首脑人物根据农时天时随机商定的结果。
总之,出行节一过,真正的正月便在这种浓烈的仪式中结束了。
于是,万象更新,新的一年开始!
□郭天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