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夜读

无法开口的日子里,生活的故事全部被重新讲述,《植物人》节选——

他苏醒后反复追问

  •   《植物人》 余松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遭遇严重车祸的老卫苏醒后,成了一个仅有部分意识、无法动弹、不能言说、时常还会陷入昏迷状态的半植物人。在一周的时间里,他开始了一段隐藏于现实世界之外感受人情冷暖的旅程:意气风发的青年,悲情的妻子,共事的死对头,疏离的儿子,思念的情人……沉默的暗夜,却让往日无法达成的交流涌动不止,生活的谜题仿佛有了新的谜底,他攀援不同线索,看到了另一面真相。
      夜色越来越浓,今晚他的单位没有人来值班,家惠已经背对着他睡着半天了。他一直没有睡,任思绪起伏。蛋糕还摆在眼前的桌子上,借着门和窗帘外透进来的一点光,他仔细辨认着它灰蒙蒙的轮廓,还可以看见上面细细的蜡烛形状。
      “我的生日,有鲜花,有蛋糕,还有意想不到的痛苦。这难道就是我以后要面对的生活?”他有信心,可是也有恐惧,现在他就和一个木头人差不多,别人不挪就无法移动。
      “我现在有什么能力来支配自己的命运呢?”他反复问自己。自从苏醒后就体会到了什么是绝望,什么是无能为力,什么是听天由命。现在,他还没有恢复语言能力,全身能动的就只有一双眼睛、半个脖子、几根指头。除了妥协之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他的一生都在妥协中前进。这次呢?除了妥协,还能前进吗?
      人生真是莫大的一出讽刺剧,对于他来说就是这样,从一个人人羡慕、可以自由行动的体面人,突然变成了一个植物人,抑或半植物人——有什么区别呢?他只会成为人们廉价同情的对象,甚至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很快,他们就会忘记他的存在。时间会改变一切,这是无法避免的。
      他清楚人们内心逐渐堆积的冷漠,再怎么掩饰也会表露出来。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退化?恐怕没人能说得清楚。走廊里又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来来回回走了几趟。这么晚了,是谁还没有入睡?又一个失眠的人?有什么事在困扰着他?如果我能行走,我宁愿一整夜也不停下来。
      如果诚实地面对内心,他恐惧死亡。谁能面对死亡心如止水呢?这并不可耻,每个人都终将面对这一切,既无法推迟,更无法拒绝。他反复无常的意志给他带来了希望,又马上背弃了他。他就这样一直处在焦虑和期待的交替侵扰中,真是种巨大的折磨,他开始不相信那些身患绝症的人在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时都变得豁达而洒脱的故事——绝对不可能,除非他们是精神不正常,或者渴望死亡的人。可是他不是,他是一个正常的人,有家庭,有孩子,有很好的并且会越来越好的生活。在他的日程表里,还没有死亡的设置。
      即使到现在,在小乔这件事上,他也依然不觉得内心有愧,这是实话。真实的快乐是随着荷尔蒙分泌的下降逐渐减少的,到了这个年纪就更是可望而不可及了,不然为什么那么多老年人都喜欢聚堆,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希望从他们身上感染点快乐情绪。他由衷感谢小乔,因为她,他的欲望才重新被点燃,他平淡无聊的生活才多了点生气。确切地说,她拯救了他,否则他真不知道这漫长的生命末段该怎么打发。他有时很疑惑这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小女人怎么这么神奇,像个能妙手回春的神医,让他这个早就心死的人展现出自己都惊诧不已的活力。真是太奇妙了!他不自觉地把这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和体验幸福的唯一途径紧紧地绑在一起,他已经觉得他们两个连着骨头带着筋了,她就是他的以后、他的未来。
      他的一生会留下怎样的精彩故事,或者生命残渣呢?他想把那本自传体的《逆行者》改成《匿行者》——多好的名字!他会为世人解析这个词的含义,以后人们一看到它就会联想到自己。也许他也该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请个速记员——一个漂亮年轻的女人,或者就是小乔,帮他把自己头脑中那些思维的片段链接起来,修复如初。她就是他的左右手、他的思维的延伸、他的心。他相信小乔一定会肩负起这个重担的,他们会因此彻底合二为一,一起成为不朽。
      原来他以为后天致盲才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现在要修正这个看法了,一个有断续意识又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植物人才是苦中黄连。他身下的这张床就像新闻上持续曝光的美国阿布格莱布监狱虐囚事件中用来刑讯逼供的铁椅、铁桩子一样残忍。他突然想起曼德拉的一句话:当我走出囚室,迈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仍在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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