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月10日,父亲高高兴兴度过了他的第38个教师节。
第38个,对许多人来说,不过是几十个教师节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但对父亲来说,却曾是遥远得不敢向往的未来。
父亲1959年从长治师范毕业以后,被分配到长治师范附小当教师。从此,这座校园不管是叫长师附小,还是叫实验中学,还是叫友谊小学东校区,他再也没有离开过。他曾连续十多年为长治师范的毕业班学生举办公开教学和示范教学,举办“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小学教师”讲座。长治市内和许多县区的小学教师都慕名前来听他的课,赠送的牌匾和锦旗挂满了学校办公室的两面墙壁。学校周围,老老少少很多人都是他的学生。几十年里,用我母亲的话说:“甚都没有上课当紧,误了甚都不能误了给孩们上课。”
1985年初,我们国家刚有教师节那年,父亲因病住院了,他不得不离开他的学生。
在父亲住院的八个月时间里,病一直不见好转。其间,我从太原回长治看望父母和妻儿,那时我刚到太原工作,不能在父亲身边照顾。那天,我带着刚会走路的儿子回附小,一进院子的大门洞就遇见了母亲。母亲看到孙子,笑着弯下腰想抱抱,但还没有抱住,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
我大惊,忙问怎么回事。母亲哭着说:“不叫活了呀!”
父亲在住院八个月以后,被诊断为肝癌和肝硬化。那年,他还不到50岁。
在此之前,父亲一直是我们这个清贫之家的顶梁柱。他一病,作为长子的我陡然感到了压力。
我决定带父亲到太原治疗。
这么大的病,太原能治好吗?父亲没有信心。
坦率地说,我也不知前景如何。当时想的是:太原是省城,医疗条件肯定好一些。我在这里工作,就应当带父亲来这里看看,尽尽力。
父亲当时脸色铁青,腿部浮肿,有轻度积水,睡眠很差,不思饮食,身体消瘦、虚弱……临走前,他估计可能回不来了,于是开始安排后事。看看家人,他觉得最对不起的是我四弟,因为他才13岁,还没有把他养大。他把自己的书整理成一堆,告诉四弟:“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万一我回不来,你就把这些书卖掉,钱归你……”四弟不知道这话意味着什么,马上答应了。
父亲又找到学校的党支部书记:“老段,再交一次党费吧。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交党费了”。
直到今天,写到这一幕,我仍然止不住自己的泪水。
到太原后,父亲、母亲和我住入单位借给的一套房子里。母亲做饭,我联系看病。
先到肿瘤医院检查——谢天谢地,肝癌被排除了!但父亲的心情仍然沉重,因为还有肝硬化。他看过一份资料,上面说肝硬化的治愈率是10%,总会问:“我能进入那10%吗?”
父亲的一位同学是知名中医。他也说:你这病是世界性难题。
1985年9月10日,新中国迎来第一个教师节。那天,父亲坐在床上听着收音机,泪如雨下:当了几十年教师,现在有教师节了,我却病了。第一个教师节我在太原,下一个教师节我会在哪儿呢?会不会在枣树庄(我们家的祖坟所在地)呢?
我开始多方寻找治疗肝病的医生,至今我都很感谢山西电视台的两位朋友,是他们给我介绍了肝病专家H大夫。
35年以后的2020年,H大夫以91岁高龄驾鹤西去,但他当年的音容我至今历历在目:他看了肿瘤医院的检查结果,他说“不是肝癌我就有办法”;看了其它化验单,又说“你这是小病发展成大病了,好在还是肝硬化初期”。给父亲号脉后,H大夫说:“听我的话,好好吃药,你还能活20年!”
20年?父亲和母亲几个月来阴云密布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笑容:“老爷天,不用说20年,就是10年也高兴死了”。
H大夫的药方主药是固定的,但辅药要根据病人的情况经常调整。父亲每周服五六副药,每周找大夫调整一次辅药。
服药一个月,父亲的病情仍未好转。一天夜里他做了个梦,他说按老家人的说法,是病情恶化的征兆……好在我们父子都相信:这是正规医院、正规医生,不能随便换,沉住气,继续!大约是在服药两个月后,父亲的个别指标开始有了好转。
父亲在太原看病时,七十多岁的奶奶在长治照看我四弟。父亲的病情稳定后,我想回家看看。没想到一回长治,在大街上就遇到了奶奶——她患了脑血栓,邻居焦老师刚刚用自行车推着她从医院回来。奶奶见到我就哭了,因为在她的记忆中,患了这种病的人,常常是很快卧床不起,一两年后去世。
我只得把奶奶也接到太原治疗。
回想起来,那一段真是狼狈不堪:父亲病了,奶奶病了;妻子还没有调到太原,一个人在长治既要上班又要照看孩子;我边上班边给大人治病,还得考虑妻子调工作的事儿;二弟到乡政府工作不久,正准备结婚,家里人谁也帮不上忙,全靠自己借钱张罗;三弟正在师范上学,只能晚上回附小陪四弟;四弟白天除了上课几乎没人管;母亲人在太原照顾父亲和奶奶,心里惦记着长治的小儿子,心情烦躁无处发泄,有时跟父亲吵架,说要回长治……
幸运的是,带着奶奶到医院检查,说她的病是可逆性的。由于发现及时,并且找到了一位针灸专家,加上奶奶平常很少打针吃药,一旦吃药打针效果非常好。原来说起码要治一个疗程10次,实际治了6次就好了,在太原一个来月就回长治了。
1986年的春节,父亲和母亲是在太原过的。当时我家里还没有电视机,太原市也没有禁放烟花爆竹,看人家放鞭炮是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唯一的“节目”。从晚上直到次日凌晨,太原市一片鞭炮声,电闪雷鸣,山呼海啸,震天动地……父亲和母亲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响的炮!
此后,也就是父亲到太原漫长的8个月以后,他肝病的各项指标(除一项需要慢慢转阴外)均恢复正常。
我自己分析,父亲的病能治好,除了H大夫的药这个决定性原因,还有两个辅助因素:一是静心。在长治治疗时,父亲天天盼着病好了上班,心情浮燥。来太原后,知道问题严重了,一门心思治病,不敢考虑别的了。二是营养,过去家里困难,母亲买菜总是找最便宜的、处理的,现在不得不买好点的。
1986年5月,父亲又回到了他工作了几十年的长治,回到了他熟悉的校园,见到了他的同事、学生……此后为巩固疗效,还断断续续服药两年左右。后来父亲估计,前前后后服过的中药,足有两平车。
如今,38年过去了,父亲仍然享受着他的人生。每天乐哈哈的,散步、乘凉、晒太阳、看报纸杂志,偶尔还写点回忆文字。四个儿子,有两个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当年割舍不下的小儿子已经是一所小学的副校长、山西省小学数学特级教师。当年还在学步的长孙,也已留学归来,成为世界名企的骨干。最小的孙子,也已经大学毕业。第一个重孙辈已经上幼儿园了。
2022年9月9日,教师节前夕,长治市实验中学领导登门看望80岁以上的老教师,父亲很高兴,把领导们到家里的照片放大,摆在了房间最显眼的地方。现在,他又开始盼着第39个教师节了。
□廉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