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小,我是在母亲的缝纫机声中长大的。于我,那声音好听极了,像童谣里轻快的歌谣,像门前大戏台上蒲剧悠扬的过门,像深井里汲上来的甘冽清水入瓮的声音,母亲就是那位音乐唱作人,她用双脚在缝纫机板上踏出的虽单调却充满生活节奏的曲子,是那个缺乏色彩的年代里最动听的音乐,与老院子里熟悉的一切,陪伴着我的成长。
然而,这动听音乐的背后,是母亲长年累月透支体力付出的辛苦。
好多次晚上一觉醒来,母亲“哒哒哒”的缝纫机声仍不绝于耳。睡眼惺忪里,躬身于缝纫机前的母亲埋头于一堆堆布料前,似乎忘记了时间的存在。为了不影响家人休息,母亲常会在头顶的灯泡上罩个报纸叠的灯罩,那一柱光锁住她,把她的影子定格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仿佛她是一位不知疲惫的巨人在与黑夜战斗。这柱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的背弯曲到几乎与缝纫机面板平行的程度,她右手不时转动机尾飞轮,双脚轻踩踏板,面前的布料穿过缝纫针脚迅速向后退去,一件件她亲手裁剪的衣服经过一番辗转腾挪逐渐成型,窗台下炕头上垒起的一堆堆“布山头”在被母亲手脚并用地一寸寸“攻陷”。
村子的夜晚总是那样安静。鸡在架上闭目养神,牛羊在棚下反刍,父亲与哥哥姐姐们均匀的鼾声此起彼伏。母亲顾不上关注这些,她心下惦记着谁家的新衣明天出门要穿,谁家的儿女结婚日子临近得赶制几套衣服,谁家的孩子后天参加学校活动等着新做的衣裳……但白天农田里的活儿到了关键时刻,只有晚上加紧干才能都不耽误。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干到深夜的母亲困到力不可支打起盹来,额头一次次重重地磕在缝纫机头上,瞬间疼醒后,用手捂着揉一揉接着干。经常,窗外的鸡都开始打鸣了,母亲还没有从缝纫机上下来。
(二)
那个年代,面料罕见又稀缺。人们穿衣服大都是用棉花纺的线手工织成布,染了色后按做棉衣裤的样子裁剪好,再人工缝制。一家人的衣服鲜有做得特别合身的,为了能多穿几年或多几个人穿,大都做得又肥又大。扣子是用布盘的,一根裁衣剩的布条或一节麻绳就是裤腰带。村里最早学成裁缝的只有包括母亲在内的两个人,所以左邻右舍、本家的、远方亲戚的衣裳都送来让母亲做,母亲不仅不收费,常常还要搭上线钱,过意不去的会帮忙纳鞋底或纺棉花。
穿衣是一家人的脸面,村里有的乡亲因能穿上一件周正合适的新衣而挺直腰板,自信、体面地站在人前,眼里也有了光,幸福扬在嘴角。每每这时,母亲心下就会涌起无比的自豪与宽慰,足以抵消她夜以继日熬夜缝纫的辛苦。因此,长期伏案劳作导致脊椎变形让她的腰弯成了一张弓,再也没能直起来,在母亲看来也是值得的。所以,对自己的老搭档——缝纫机,母亲像对待一位朝夕相处的战友一样充满着感激与喜爱。
(三)
母亲是1936年出生的,经历过战乱年代。自幼丧父的她,深知生活的艰辛,决定靠知识改变命运。她克服困难超龄进入完校学习,成绩突出连跃两级追回错过的时光,屡次受到学校表彰。与当兵的父亲成家后,她响应村里的号召外出学裁缝,因为有文化底子,同一批去的几个人只有她圆满完成学业,合格毕业。裁剪衣服很多地方是需要运用公式按比例计算的,所以要做一名合格的裁缝,没有数学知识是行不通的。
母亲学成回来后,家里买不起缝纫机,在村里农合社做缝纫活挣工分,每年能挣六七十个工分。但这些工分要全部拨给奶奶与小叔,因为爷爷过世早,按大家决定分家后,奶奶带着还未成家的小叔需要帮扶。父亲每年不论自个小家有多难,都要先照顾到奶奶那边,自家工分不够了再从别人名下买,母亲给予完全理解与支持。她觉得,人只要有一双手,就没有过不去的难关。
缺衣少穿,食不果腹的年代,母亲的前两个孩子都因奶水不足营养不良没能保住,一家人心里倍受煎熬。哥哥出生后,父母下定决心不论付出多大代价也不能让孩子受饿,花钱找奶母把哥哥奶了出去。奶母的费用是每月10块钱外加20斤碳,为此母亲没日没夜地伏在缝纫机上干活,只为能稳定地让哥哥吃上母乳。除此之外,母亲每天傍晚还要步行数里地赶到奶母家帮她干家务,做缝纫活,好让奶母能保养好身子,奶水充足地哺乳哥哥。很晚了,母亲才拖着一身的疲惫走回家。她至今走路都很快,就是那个年月练出来的。因为费用不断上涨,哥哥前后换了两三个奶妈,这期间母亲抱着哥哥四处辗转的辛苦可想而知。她与坎坷生活的较量有着所有母亲不服输的倔强。
(四)
农合社解散后,在父亲的支持下,母亲承包了村里的一台缝纫机,父亲自学搞维修保养。母亲一边纺线织布,一边把织成的布裁剪缝纫做成衣服。攒够几身后,在父亲的联络与鼓励下,母亲跟随同村在太原做事的人北上太原,去找父亲前些年当兵时,在军校结拜的太原籍给部队厨房送菜的干哥一家,看他们能不能通过其他门道想办法拿衣服换点钱,因为当时不允许私人销售物品。在熟人的指引下,母亲到太原后顺利找到了在柳巷附近中心医院上班的干哥的儿子,他把母亲领到家,一家人给予了热情款待与悉心关照。他们自己留下衣服与母亲能送上的唯一的礼物——外婆亲手纺线搓成的几把纳鞋底的线绳。还给了母亲几十元钱与一些布票,干嫂子还特意送给母亲一对小孩的银镯子作为见面礼,并领着母亲去逛太原的百货大楼。
这一逛,遇到了一件事。
在母亲与干嫂子逛完商场准备要离开时,卖布匹的柜台前围了好些人,一个外地的中年男人急得抓耳挠腮拖着哭腔,一再问周围的人能否帮他解当下的燃眉之急。母亲与老嫂子上前一看,原来是此人受乡亲之托到太原扯布料不小心给扯错了,再重新扯身上没有多余的布票。他肯求大家,谁要了他扯好的布只需把布票给他,钱不用再付,但眼看大楼就要关门了也无人理他。当时一丈多布要用不少布票,而布料长短、质地与颜色恰好符合本人需求的很难短时间内碰到。那个年代物资紧缺,人们手头的购物票证都是按家里人口一年的份给供应的,非常有限。
母亲了解情况后,从口袋里掏出用手绢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布票数了数,对那位中年人说:“这块布我要了,还有这几块钱你也拿上。”那人喜出望外,欲把布递给母亲,但他看到母亲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穿着,对她说:“大姐,你确定需要这块布吗?可别因为这让你做难!”
旁边干嫂子扯扯母亲的衣角小声说:“你大老远来拿衣服换点钱也不容易,你考虑清楚要这块布吗?”
母亲扭头低声说:“眼下他比我难。人都有难处,尤其是出门在外。我是个裁缝,这块布我拿回去好歹可以给家人做件衣裳,他要给人交差,就帮他一下吧!”
干嫂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母亲,微笑着点点头。母亲从嫂子给她的钱里取出几张,再数了些布票递给面前的中年人,说:“没事,你赶紧去重新扯布料吧,快关门了。”
两个女人抱着那块意外买到的布料走过太原的大街,用最简单的方式完成了一场暖心的接力。凡人微光在那个后来叫迎泽的大街闪耀着点点星火。此后,母亲继续为他人量身裁衣,缝缝补补,也在缝补着人生岁月的罅隙。此后,母亲时不时会收到来自太原大哥大嫂的问候与挂念。
(五)
包产到户后,母亲不再承包村里的缝纫机,与父亲借钱给家里买了台太行牌缝纫机,飞人牌的价格高不敢奢望。其中有一位借给父亲10元钱的是同村堡子父亲的好朋友卫叔,父亲一开口他二话没说拿出手头的10元钱补了我们家买缝纫机的缺口,并嘱咐不用急着还,以后经济宽松了再说。后来,当他看到善良的母亲买了缝纫机大都做的是乡亲的人情活儿并没有赚到几个钱,怕父母着急,就送来自家要做的衣服布料,说是以后就用做衣服的加工费来抵销他那笔借款。卫叔如今已离世多年,但这件事母亲一直念念不忘,多次提及并感叹说,人家当时助咱急紧,帮忙做衣裳本理所应当,哪有拿加工费抵借款的道理?不应该!
这就是母亲的特点,自己帮了别人多少次她记不住,别人帮她一次,她会记一辈子。
(六)
母亲酷爱读书,她再苦再累也不要我们为家务、为农活甚至是学裁缝影响学业,所以我们从小在别人羡慕的目光里穿着母亲亲手制作的衣服,背着她缝制的好看的书包纷纷考上了理想的学校,并没有继承母亲缝纫的手艺。
清楚记得,大多数节假日是母亲的劳动节。每年的除夕是母亲最忙的时候,因为有的人家到过年前两天才能挤出钱买来布料,母亲便经常被请去或在自家的缝纫机上为了让邻居的孩子、大人过年那天穿上新衣,熬夜到天快亮。经年累月,母亲的腰累垮了,身体几近折叠,同时落下了肩周炎、颈椎不适等慢性病。但她乐此不疲,也因此得到了村里、邻里们的敬爱。
母亲后来还收过学徒,教会了好多庄稼人裁剪手艺。学费三五元不等,家里困难的、亲戚家的孩子免费学习。没有专门的场地,家里的土炕上、砖地上,院子里的土地上,都是母亲教学的讲台。我经常看到学员们或趴在炕头上看母亲在布料上边裁剪边讲解,或蹲在地上打着尺子练习画裁衣线。
多年过去了,各式各样的成衣纷纷上市,缝纫机逐渐退出家庭。但母亲裁缝的身份连同她因此而弯曲的背一直伴随着她,行走在岁月深处,继续缝纫着时光的碎片,温暖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张冰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