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妻子》四川文艺出版社 [韩]韩江著 崔有学译
本书由八部中篇和短篇小说构成,关注“底层”人群,如变成植物的妻子,离家出走的主妇,毅然出家的少女,心中怀刀的母亲,没有能力维持爱意的情侣……每个主人公都像在“没有希望的世界里像孤儿一样”流浪。水与火,柔软与尖锐,春天与冬天,植物与铁器,韩江在这些冲突中洞悉瞬间的感觉和印象,用美妙而生动的语言刻画命运的表情,在刺探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阴暗面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太阳还没有升起,微微的晨曦透过窗户照进屋里。借着这缕光亮,我看见了我那件静静地缩着肩挂在墙上的长大衣。
我起身坐了起来。
他睡得很沉。我像观察陌生人那样端详着他浓黑的眉毛、鼻尖、嘴和下巴,以及被蓝色的薄被子勾勒出的身体的轮廓。
我脱下睡衣穿上运动服的时候,他轻轻地翻了个身,被子一滑落肩膀就露了出来。正要打开房门的我又停下来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富有贵族气质,尤其受很多女性青睐。但是他白皙的皮肤到了锁骨以下却是又红又皱。后背上的伤疤离脖子很近,穿衬衫时只要一低头,白领子里便会露出那难看的伤疤。当然,在电视屏幕上是看不出那个部位的。电视台的同事和他周围的人虽然都知道他后脖子上有烧伤的疤痕,却并不知晓那个伤疤覆盖了除脸部、脖子前部以及双手之外的所有地方。只有我一人知道他的裸体有多红。我曾听他说起,经历那次事故出院后,婆婆每次给刚步入青春期的他换衣服的时候,总会不忍心看,会咬紧牙。婆婆已在四年前离开了人世,我也只是从相册里看到了她身姿挺拔、嘴角硬朗的容貌。
“她是个非常完美的人。”结婚前他曾以淡淡的表情回想自己的母亲,“我努力一生也无法达到母亲的四分之一。”
但是他几近完美,就算犯错,大多也是细小的,问题是,他无法容忍它们。
前一天晚上回到家,他心情不怎么好,一边解开领带一边径直走到冰箱拿出了一听啤酒。那啤酒是我睡不着的时候拿出来喝的。他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将一听啤酒一饮而尽,似乎仍没有消除心中的郁闷,在浴室里甚至躺在床上,用同样的语调不停地重复“随着国际油价大幅上涨”这句话,仿佛在重复放着古老的密纹唱片一样。这句话是他在那天晚九点新闻中说错了的地方。
他口误的那一瞬间,我正在客厅的地板上铺着报纸剪脚趾甲。当时我在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两个动作,现场记者报道新闻的时候就剪脚趾甲,切换到演播室里的他的时候就停下手来看他的脸。在我侧身要去捡掉到铺在地上报纸外的甲屑时,他刚好出了错。我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他,他似乎没有丝毫惊慌,镇定自若地接着往下播,但我还是看出了一丝不安从他的眼中闪过。
“一点小失误,没关系。”
我细声对着屏幕里的他这样说道。好像要答复我的话一样,他嘴边露出非常自信的微笑,以极具魅力的沉稳口气从容不迫地叫出了现场记者的名字。即便是共同生活了三年,在我听来,他的播报还是很有魅力。但是我知道,对他来讲从来就不存在“一点小失误,没关系”的事情。我也知道,他会如何拿小小的失误去折磨自己,也正是这种追求完美的性格使年轻的他坐到了黄金时段新闻主播的位置上。
我一边咳嗽一边往煤气灶上放水壶,从冰箱里拿出泡着柚子茶的玻璃罐子,往两个马克杯里各放了三勺。他为了预防感冒每天都要坚持喝柚子茶。也许就靠它,眼看冬天快要过去了,他也没患过感冒。但是天天给他泡柚子茶的我却感冒了。
“你想干吗呀,我现场直播时咳嗽怎么办?马上去医院打针吧。”
我咳嗽的头一天晚上,他便说了这样一句话。
“很快就会好的,没事儿。”
我心里感激他这样心疼我,便笑着想要去吻他,可却像触了电一样往后退缩了一步。因为他一边往后躲闪我的脸,一边竟大声吼了起来,脸上明显露出厌恶的神色。
“不要硬撑,不是说让你去医院吗?”
说到这儿,他好像也感觉到有些对不起我,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你也应该小心才是啊,像一般的女人那样怎么行呢?”
说完,他走进浴室,并未关上门,又刷起了一小时前刷过的牙齿。他一般先用普通牙刷刷一遍,再把液体牙膏涂到软毛牙刷上刷过口腔的每个角落,又按摩牙龈,最后用口腔清洁护理液漱洗口腔,这才算结束。因为发冷,我用胳膊紧紧地抱着身体,注视着他尤为漫长、细腻的工程。他刷完牙从浴室里走出来,再一次嘱咐我道:“明天一定要去医院,知道了吗?”
如果那时他对我微微笑一下,如果他不那么认真,我也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暗藏病原体的宿主。但是那样做就不是他的风格了。
我拿着杯子闻着酸酸的柚子香,又像以往那样犹豫,因为我不喜欢柚子茶。茶很甜,柚子片更甜。我皱着眉头嚼了一大口柚子片又咽了下去,分三次喝完了热茶。
我拿起挂在餐椅上的大衣穿在身上,打开了铁制的大门。四种晨报各自散落在楼梯口。我扫了一下头版的大标题,便将它们都扔进了门厅里。踩着成块的灰尘,我走下了混凝土楼梯。从低层排屋住宅区的胡同走三分钟就能看见树林。所谓树林,其实不过是沿着遛弯的小路种下的二十多棵树而已。从小路边的铁丝网破洞钻出去,沿着坡路向上就可以到达北汉山盘山路。但对我来讲,我还是更喜欢这段不起眼的遛弯儿小路,它让人觉得更舒服。
仰视着挺直身躯的树木,我缓慢地移动脚步。静静的树木营造出的沉默氛围像一种悠长而庄重的音乐,清冷的空气中夹杂着些冬天落叶腐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