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着高大婆娑的垂柳是到了汾河水库，那时好惊讶，原来柳树竟然可以倒着身子生长，也可以有婀娜多姿的俊模样，还可以那么高大飘逸，绿树浓荫随处可见。
　　相较之下，家乡的柳显得并不出众，生长于沟沟梁梁、田间地头，根根枝条倔强地挺立着，也有好多丛生的灌木，简单朴实中透着一股子耿直粗犷的味道。换句话说，蓦然初见垂柳譬如逢着从江南水乡姗姗而来的窈窕女子，而我故乡的绿柳恰如黄土高原上迎风而立硬朗的北方汉子，粗犷精壮，不择居所，兀自生长。
　　小时候每到春天，柔软的柳枝上柳芽新绿，柳花初露，嫩绿色的柳芽像雏鸟的嘴儿，刚长出的鹅黄色的柳花像一只只新生的毛毛虫，满树枝都缀满愉悦和春意，却也勾撩起人们肚腹里的馋虫。
　　于是乡里人桌上便渐渐多了一道应景的春盘。虽不及苏轼的“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却也别有一番风味。那个年代乡村的人们比不得如今的小康生活，可以变着法子思谋着满足日渐刁钻的味蕾。整个冬季被一日三餐的山药蛋老咸菜塞满的肚腹，在春天的脚步刚刚跨进季节的门槛就期盼着那一道道清爽的春味。
　　当万物复苏，大自然应着时令给大地送上一份份厚实的礼物，诸如柳勾勾、榆钱钱、野菜……只要手脚勤快，走出家门，遍地都是时下最鲜嫩爽口的人间至味啊。
　　在一个晴好的日子，暖风习习，包着五颜六色头巾的女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相约着走到山头洼地、路边崖畔，寻找那春天最慷慨的馈赠，只要有柳的地方便立即活泼生动起来，那五彩的围巾仿佛春天绽开的明艳的百花。
　　尤其是在星期天，孩子们像春天露出的笑脸，涌到山野间撒着欢地追逐着、釆摘着，这是他们最快乐、最奢华的游乐场，间或有路过的羊群，“咩咩……”地在山坡野地间如白云一般铺展开，时而从远处传来一阵隐隐的闷雷，那是从坡道上席卷着俯冲下来的羊群敲响大地的鼓乐，那扬起的一阵阵黄尘正是鼓乐飞扬的余音袅袅。
　　于是，沉寂了一个冬季的山坡坡沟梁梁旷野里顿时热闹欢腾起来。你听，这边吆喝着，那边回应着，时不时有女人们的笑骂声、孩子们的银铃声响起，春风正忙不迭地向更远处传送着这欢畅的讯息。
　　我和大妹也是这春景里一抹生动的笔墨。我们专找低矮的柳丛或者够得着的柳树，一手拽住斜逸的枝条，一手在柳枝上自上而下捋那嫩黄的“柳勾勾”，一叶鲜嫩的柳芽傍着一簇一簇的柳花，那可爱的“柳勾勾”的名字，是我家乡人对初生的柳芽柳花最生动的描述。捋得久了掌心里有些微的疼痛，热辣辣中透着麻痒的感觉，但闻着手里满是浓郁的柳香味，却像啜饮了一盅甜蜜，心也和这春天一般欢喜着。
　　阳光洒在蛰伏了一冬的孩子们、女人们身上、脸上，暖暖的，痒痒的，醉醉的，一种幸福感洋溢在每一张昂仰的笑脸上。嫩黄的柳勾勾落满了手中的布袋，也有拿镰刀割了一捧捧柳条，准备回家后再摘取的。
　　我好奇地问母亲为什么要把柳枝割下来，那不会让柳树死掉吗？母亲说：那些长得歪歪扭扭的枝条需要修剪，就如同你们小孩子，总得在大人们“修修剪剪”之下才能知书识礼。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满载而归，母亲把那些满溢着乡野味道的嫩绿鹅黄的柳勾勾抖落在炕上，细心地拣好，再挑几个饱满圆润的山药蛋去皮擦丝，当风箱欢唱起来，农家的大铁锅沸腾起来后，母亲将淘洗过的柳勾勾和山药丝分别倒入锅中焯一下水，那经了水后依然翠嫩的柳勾勾和不软不硬色泽白净的山药丝拌在一起，然后母亲再倒入刚炝好的油葱花，“嗞”一声，油香味瞬间挤满屋子的角角落落，记忆里扑鼻的油香是多么奢华的享受啊，我和弟弟妹妹把这飘散的每一缕油香都贪婪地吸入肺腑，然后不约而同地喊道：好香!又是一阵快乐的笑声盈满屋子。
　　母亲放入适量的咸盐和醋后，又不忘把那一年四季吃不厌的老盐菜拌入一些，一大盆别具风格带着乡野味的拌凉菜便大功告成。虽然佐料没有现在丰富多样，但满盆鲜嫩的春色，依然叫人馋涎欲滴。仿佛过节的稀罕吃食，母亲会盛好满满的一大碗端给爷爷奶奶，再盛一碗送给八十岁的邻家老奶奶，她送去的可不仅仅是一碗凉拌菜，还为行动不便的老人们捎去了春天的讯息。还没等母亲将剩下的凉菜给我们盛到碗里，四个脑袋早己挤在盆前争抢着吃起来啦。
　　柳勾勾虽然有些微微的苦涩，但我们依然吃得香甜、快乐，如今想起，我们不也正在“嫩绿鹅黄试春盘”吗？
　　时至今日，每到春天看着校园操场边那一排排垂柳一天天泛黄，一天天萌发出绿芽，一天天新生出柳花，我的眼前总要浮现出家乡柳芽尖尖、柳花初放的景致，仿佛看到母亲头上的那条淡蓝色的围巾在春风里化作一片蓝天，口齿间似乎又漫溢着柳勾勾清爽的香味。

□亢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