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岁的父亲,终于“闲置”下来。他像西厢房里倒挂的锄头、漏齿的木叉、锈迹斑驳的铁锨、还有蛛网缠绕的破箩。
父亲的“闲置”是迫不得已的。第一,因为自己反反复复的腰疾;第二,因为房颤未康复的娘,依然需要父亲的一臂之力。
父亲不相信一米八大个儿的他,播种整个春天的他,手推肩扛整个秋天的他,为整个家庭遮风挡雨的他,会对区区的腰疾束手无策。没有望闻问切的娘坚定地说,这是多年积攒的毛病。
娘说,冬闲时节,每天天不亮,父亲把经过劈、淹之后挺拔的芦苇,板板正正地摆放在场子上。头遍苇篾太倔强,直愣愣地与他对抗。他咬着牙,艰难地移动碌碡。沉重的碌碡吱吱扭扭,毫不留情地震慑苇篾的嚣张气焰。碌碡声声,摇醒了冬天的第一缕晨光。
娘说,单枪匹马的父亲,迎着烈烈寒风粜黍米。满载的200斤黍米,跟随着他一路向南,经过苦口婆心的沿街叫卖,黍米便有了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的旅行。父亲顶着东北风回来的时候,已经万家灯火,头发间滚动着汗珠,棉袄又一次敞开。此时的父亲毛孔张开,东北风趁虚而入,在他年轻的身体里虚张声势。父亲的血肉之躯,怎奈何生活的磨砺,劳作压弯的腰,时光雕刻的纹络,都一一坦白。
终于,父亲对自己的腰俯首称臣。他左手扶着腰,右手扶着马扎,慢慢地,慢慢地往上起,像当年扛起一麻袋玉米,背起一包袱棉花。他的眼睛里残留一丁点儿不服,但这种不服与疼痛汇合后,瞬间被隐藏、被吞没,直至不留痕迹。
“闲置”的父亲,性情突变。炎热的夏天,父亲惧怕风,惧怕凉,甚至对于娘的说笑,也会发自内心的反感,甚至变本加厉地对娘语言攻击。父亲把自己的床,搬到煮锅一样的阳台,把自己包裹得像一个过月子的妇女,容不得一丝泄漏。我为父亲买来刮痧用品,想用自己恶补的养生常识,为他的腰尽绵薄之力。
父亲平躺在床上,我掀开他的上衣,父亲雪白的背右边明显的高于左边。我用圆润的象牙刮痧板,试图将突起的脊背打磨到左右平衡。但父亲生硬的筋骨,怎会屈服于一块象牙与我的耐力,每一次都是扑楞楞、生硬硬的对峙。
我跃跃欲试地找准父亲的风池穴,然后顺着脊柱,途经肝俞、胆俞、脾俞、胃俞、三焦俞、大肠俞,最后在腰间驻扎。我由轻到重,循序渐进,只要刮痧板行走的地方,便会遗留一种叫做痧的东西。那些痧像沟渠的碱蓬,并迅速淹没那种白,在父亲的背上肆意生长、燃烧。
我告诉医生,父亲的脊背已经严重变形,每天坐立不安,疼痛难忍。医生感同身受地甩给我5贴黑膏药,并信誓旦旦地说,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我把膏药连同父亲的希望一起带回家。父亲把500元钱硬塞在我的口袋里,仿佛是货到付款。我和父亲面红耳赤地拉扯着,这种拉扯让远嫁的我,萌生了拒之门外的隔膜。我记起,当我穿上红色嫁衣时,父亲将一盅水泼向扬尘而去的婚车,含泪做出了“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的最后决绝。我把那500元钱,平平坦坦地放在炕席底下。
现在的父亲,像娘的左膀,或者右臂,但绝对不是左膀右臂。娘看孩子,父亲打扫卫生;娘做饭,父亲便牵着孙子琪琪的手去公园。我知道,父亲“闲置”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但他的腰,他的背,他的筋骨,已经不再恪守自己的本分,记不清它是农民的腰,农民的背,农民的筋骨……
□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