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
山中傥留客,置此芙蓉杯。
我们写作的时候总是要有个对象,比如写人物、写动物、写花草天气,《辋川集》写了很多景点,赋予我们的情感,让写作对象有了生命。但如果写作对象平平无奇,该怎么写呢?
王维《茱萸沜》中写一种最不起眼的植物——茱萸。茱萸是一种很小粒的果实,像小西红柿的样子,并不好看,在古代主要是做辛辣调味品,味道有点像今天的辣椒。
一种事物实用性越强,它的审美性就越低。比如生长在陆地的人看见大海,就会想到前浪后浪。但生长在海边的渔民,看到大海就像我们看到菜地,想着收成几何,该种点啥收点啥。住在城市的人屋子里才有观赏鱼缸,而这种东西在海边渔民家里根本看不见。
茱萸这种植物,当人们发现它可以做药、做调料时,它的美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人们在意的是它的果实。
我们日常蔬菜里土豆也会开花,土豆花开起来也很漂亮,名贵的药材人参也会开花,但很少有人会去欣赏土豆花、赞美人参花,即便谈论起来,人们也是看中这花能不能吃,有没有药用价值。
《老子》里说“无用之用,乃为大用”,看上去没有用的东西,看不见用处的东西,对人们来说可能是最重要的。比如与相貌、金钱、家世这些可以看见的东西相比,学识、格局、审美、情趣这些都是看不见的东西,但后者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可能要比前者更大。
王维曾经写过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里面说“遍插茱萸少一人”,用茱萸枝叶来表达对亲人的思念,这是茱萸的一种用法,也是王维写作的一个方法,借一个动作和习俗来反映一种亲情。
此时王维住在辋川,在水边种了一片茱萸,是为了食用,这样该怎么写呢?
起笔依然是直白的王维风格,直接入画,不拐弯抹角,写茱萸就写茱萸的样子,人们种它就是要它的果实,它的果实“结实红且绿”,这是实写。下一句“复如花更开”,这是虚写,人们眼中盯着的这个果实,如果换个角度,在大自然的视角中,和那些绽放的花没有什么区别,也是生长、成熟、衰败,现在是它成熟的时期,像花开了一样。
这两句很平淡,像什么都没有写,后半阙王维从茱萸写到了人。“山中傥留客,置此芙蓉杯”,王维把一草一木皆成诗,如果有人到山里来,还要住下来,那么他才能真正懂得这山中的美,这时不妨拿出茱萸泡在酒中,和他喝一杯。
我这样的翻译失去了王维诗的韵味,这首诗中还是要读原诗,其中暗有独赏美景的感觉,也有知音知己才能领会的更美的境界。茱萸大部分人不会留意,但王维看到了,看懂了。他有一点希望外来的人也能看懂,但又不会自己主动去推荐,去干扰别人的审美。
他心中美好的事情是,如果有人愿意留在山中来欣赏这种美,不妨给他拿出这杯泡着茱萸的酒,在王维看来,这哪是一杯药酒,而是一杯泡着鲜花芙蓉的美酒。
如果人们只是来这山中赏美景,带着看奇观找景点的目的,一定是既发现不了、也感受不到这个景色。王维之后有很多文人墨客写过辋川,很多书画大家还用画笔画了“辋川十景”,络绎不绝的游客按图索骥来辋川找王维眼中的这些美景,但一个都没找到。
人们会失望,觉得辋川已经消失在历史尘埃之中,这是把辋川等同于阿房宫、大明宫这些耗费巨大的人工奇迹。我觉得王维的辋川那20个景点没有这么神秘,它们就是在普普通通一个山野角落,千百年来可能一直都在,今天也在。但只有王维看到了,他希望那些真正在山中留下的客人也能看到,只是太多人匆匆来过,没有留下来发现这种美,就像没有人会把茱萸当成芙蓉。
十八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