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版:艺文

心读唐诗——一个互联网人的读诗小课

杜甫《登岳阳楼》:中国士人的那个塑像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唐诗断代分为四种,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而杜甫承接着盛唐的繁华,又见证了一段周而复始的乱世。
  我们从一个老者的身影讲起。这一年,饥饿和贫穷是他最熟悉的朋友。他离开了安稳的成都,顺着长江而下,来到了长沙,居无定所。此时他的生命只剩下两年而已。他站在了著名的洞庭湖旁,登上了那座天下闻名的岳阳楼。
  流水和高楼本来就是唐诗高频出现的意象,人生的时间如水,流逝不返;人生的境遇如楼,登高望远。
  洞庭湖和岳阳楼留下许多诗人的踪迹,孟浩然见到洞庭湖写下“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李白登岳阳楼写下“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在杜甫之后,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名句“欲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阳楼”,同样是把洞庭湖和岳阳楼与人生际遇的心境对应起来。当然,岳阳楼更为出名要等到几百年后,宋朝宰相和诗人范仲淹那篇著名的《岳阳楼记》。
  岳阳楼在唐朝这么热门,得益于它的扩建正是由于一名诗人的到来,和盛唐息息相关。唐玄宗开元四年,宰相诗人张说被贬为岳州刺史,他很喜爱临洞庭湖眺望,便招聘名工巧匠将一座湖边的古迹岳阳楼扩建,才使岳阳楼的名气传播开来。
  诗人们谈岳阳楼还有一层意思,这是盛唐初年的建筑,是那个“忆昔开元全盛日”的代表。
  杜甫是完整经历过唐朝由极盛转为衰败的诗人,时不我与、睹物思人,想到那个强盛和繁华的唐朝就这样一去不返,自己的年华、理想也随其顺流直下。这才有了这首《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昔日听到的那个洞庭水和今天看到的洞庭水可能没有区别,但今天上楼的人却不是那个意气风发要当国士栋梁的人。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春秋的诸侯国吴国、楚国都是往日的传说,这两个国家本来并不是同时存在的国家。但诗人把他们的位置联系在一起,他们一个在东,一个在南,好像是因为这个洞庭湖而分裂。这是跨越时间的上帝角度,站在后人的角度来看的大气魄,非人眼能看到的场景。
  “乾坤日夜浮”,天地和日夜都浮在这片静静的水面上。一个“坼”,一个“浮”,都是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一种漂泊和临时状态。这是借古人和眼前的景象舒缓自己内心的愤懑,此时的唐朝因为战乱又何尝不是各地分裂、乾坤颠倒。
  杜甫这首登楼之作没有任何一个字来写美景风物,此刻的风景没有变,但诗人眼中没有审美的心情,有的只是一副垂垂老矣的病身,和舒展不开的愁容。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亲朋好友不是没有一个人,而是无一“字”,这比无一“人”更能凸显出那种孤独中的思念之情,如果是“亲朋无一人”,是客观描述,但我们体会不到诗人的感情。无一“字”意涵就更深了,一个字就将这个故事的情感空间扩展了数倍,这就是“一字师”,这一个字的功力抵得上很多诗人一生的努力。
  人生最大的恐惧是死亡,而死亡的恐惧来自于什么?就是“老”和“病”,如果比“老”和“病”更进一步的恐惧是什么,只有“孤独”了吧。“老病有孤舟”写尽了一个人的悲惨晚年。
  人生已经走向这样的绝境,生活已经困苦到极点。杜甫把心还是交给了国家。他在诗的最后一句没有写自己的心情,没有怜惜自己,眼泪和悲伤都没有留给自己,而是把更深的感情和希望给了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他没有为自己哭,默默为国家留下了眼泪。
  这就是杜甫的一生,他用诗歌记录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对国家、对天下的责任和使命。
  如果说李白是一个永远的少年,那么杜甫就是永远的士人——中国知识分子的模板样本。
  在中国古代,家庭是家族秩序下的一个小团体,家族是国家秩序下的单位,中国古代家庭对彼此的情感更多出于秩序,而非责任。西方基督教婚姻誓词里说,“无论顺境或逆境、贫穷或富有、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着你”。如果我们把这段话用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他们的情感主题就会是自己的国家和文明。杜甫就是践行了这一点,“无论顺境或逆境、贫穷或富有、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着这个国”。

十八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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