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子夜

鲁因的湖

  我们家的北面是个打麦场,打麦场再往北是个砖瓦场。这大片地原也是良田,比打麦场高出三四米。二十年做砖做瓦不断地取土,让窑主成了鲁因的首富,也让这块高地变成了凹地,也使得原来在平坦大地上的一条小路,南边变成了悬崖。直到无土可取,首富不再经营他的产业。
  我父亲在这个窑上做过几年瓦,他和他的弟弟每天窝在泥房里,把半人多高的泥堆切得平平整整方方正正,适当地醒醒后,抟到一个转盘上旋出无底桶一样的瓦坯,平均分成四份,晾到一定程度送到窑里去烧。后来他弟弟不做了,他去背窑,是更下苦但不用操心的活儿。于是我妈就给我父亲做帮工,两口子做了一年瓦。
  2000年左右那几年的夏天,雨水很旺。一场大雨过后,窑后面的凹地里便生出来一面湖。我已经是十大几岁的小伙了,但我母亲几乎从不让我到地里做活。所谓学业,其实是没有什么可耽误的。不知道世上还有补习班之说的暑假,要说学习最多就是多收个三五斗。我母亲是心疼我,不想让我去做辛苦的事情,怕我开始习惯这辛苦的营生。她常年地支使我父亲做工,以一个女人的身体务弄几亩没有多少收成的田地。她从不让地里长出来草,她以为地是庄稼人的脸面,地里有草就好比一个女人的脸上有土。其实地里有点草能对收成有多大的影响呢?就像是我一个暑假是否学习对课程有多大的影响一样,就是那三斗五斗。
  母亲以为我会在家里看书,其实我只是一个人待着,陪同我们的院子一起迎接日落。与此同时,度过一个个空落而寂静的黄昏。有几次我想出去走走,但又无处可去。同龄的好多人已经开始经营生计,仍在读书的也会被父母揪到地里做活。大概他们的父母知道多收的三五斗无甚大用,独我的母亲认为那聊胜于无。
  于是我就往北走,走过那片散着几垛麦秸堆的打麦场,走下一道缓坡,就到了窑下面。我惊喜地发现了这面湖,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它,我该在湖边做些什么呢?我们生活的地方太干旱也太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一面湖,还有一条河。一种莫名的无措与愧对升起在我的心上,如同一个村夫在山野里碰到一个恬静而端庄的美人,因为从未想象所以无所适从。我得用点时间来平复一下我的心情,那种心跳略微加速却还没有表现出激动的心情。我一个人坐在这个湖边,东西南北都寂无人声,只有一两只燕子偶尔飞来,看到这里比平时多了一个人。燕子斜着飞过去,一会又飞过来,分不清是不是刚才那一只。
  我长久地坐在这个临时的湖边。它平静、清澈,上面倒映着天空和那条小路南边的半面悬崖。天空有多少云,它也有多少云。你不要不相信,你不知道湖面要远远大于人的眼睛吗?你从镜子里看不到天空里的某一片云,不是镜子的缘故,只是你看镜子的角度不对。
  我长久地坐在这个湖边,却不知道这有什么新奇。在小小的鲁因,我熟悉的比陌生的都要少得多。我之所以不感到新奇,是因为整个鲁因乃至全县的风景没有变异而只有重复。第二天再来,我对这湖就没有无措感了,它成了前一日的重复。尽管一个晴天过后,它的湖面明显地小了一圈,岸边已经干掉了的水平线清楚地印证了这一切。但我还是喜欢坐在这里,思考没有介质的想法,或者根本没有思考只是静坐,从陪同一个院子迎接日落改成陪同一面湖。不同的是,这面湖比我的院子短寿得多,我不得不接受它的湖面以加速度的方式变小,随即又因为水体变质而生出一些不知名的昆虫,弄浊清静的风景。我知道,这面湖马上就要消失了,这漫长的日子里我又开始无处可去了。
  那个时候,我尚且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叫作瓦尔登湖的地方,和一个名叫梭罗的人。我也不知道几年以后我会在中北大学的西南墙外长久地坐在汾河岸上。如果上游的水库没有开闸,我的心会像河道一样,没有水的河道像没有鸟的空巢。再往后,我一个人坐在漳泽水库的岸上,那水不知道有多大多阔。再往后,我曾一个人沿着西湖一走就走了一天,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我还一个人坐在某个沿海城市的海滩,却未想过是否要往更远的地方去。
  在简单乃至单调的生活里,我也勉强去过几个地方,哪里的水都没有鲁因砖瓦窑后的积雨湖平静清澈。所有的地方就像鲁因或者夏县,没有变异只是重复,没有什么让我感到新奇。我常常怀念那几年的夏天,我一个人坐在慢慢消失的湖边,燕子斜着飞过,再来,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只。
  还有一件羞愧的事情。我头次高考因为少了三分没有被录取,那年我报考了重庆的一所大学,那是个多水的地方。我母亲不让我到地里做活儿,给了我几个暑假,想让我多收个三斗五斗,都被我浪费了。我也没有敢跟她说起,我们家的跟前曾经有一面湖。

□周绍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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