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夜读

通过它看青藏高原风物,《群山奔涌》节选——

杜鹃花和龙胆

  •   《群山奔涌》李万华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群山奔涌》是散文家李万华关于青藏高原风物的一部散文自选集,共分花鸟册、山水册、杂画册三辑。“花鸟册”记录的是青藏高原特有的、具代表性的植物和鸟类,如龙胆、桃儿七、青稞、凤头百灵、松鸦等。“山水册”主要记述了青藏高原的山川地理,有黄河上游、祁连山、藏文化源生地同仁、柴达木盆地等地。“杂画册”记录描述了青藏高原季候时令人情风俗以及鱼虫小兽之类。本书既有关于草原、湖泊、山脉、河流、森林、村庄宏阔壮丽的描述,也有身边一些微观细小事物的生动描写,旨在用文字呈现青藏高原的宏阔壮丽和微观的生动。
      杜鹃花看过数次,印象深刻的,只有两回。
      2019年4月,在浙江天台山看杜鹃。那次去看杜鹃的时间早了些,山顶野生杜鹃尚未全开,好在山下人工栽植的杜鹃已繁盛似锦。花大如绣球,花瓣边缘烫过一般微微起皱,粉红自花瓣边缘向花心过渡,色度慢慢稀释,至花心,浅淡成白色纵纹。正是午时,日光烨烨,俯身去看,强烈光线自花心反射出来,一朵花成为一个光源,十几朵小花聚生成伞状,仿佛十几个小太阳光线四散,耀灼人眼。
      山顶开花稍早的一两株杜鹃,自林木深处探出几团红晕来。满山蓊郁,杜鹃的红便格外醒目。有些杜鹃已成为小乔木,枝干盘曲嶙峋,花在枝上,从任何一个角度去看,都是一幅精心描绘的画。峰回,路转,拐弯处,见两三株杜鹃自断崖垂下,近在路旁。跑去拍照片,极力攀爬,勉强将相机对焦,看到镜头里紫蒲色的几朵,如蝶翼,秀雅娉婷,生绝尘之姿,令人耳目清越。
      穿茶园,过箬竹林,抚摸修长有韧性的箬叶,想起粽子。粽子我不爱食,也不会包,但对这古意盎然的食物还是怀有敬意。箬叶尽处,华顶峰上,遇见千年杜鹃王。千年之前的杜鹃树,历经风雨,树干已经黑褐,苍颜古貌,树冠如松。可惜花未开,不能一睹“开花可达一千多”的盛景。登山时出一身热汗,坐在杜鹃林中的石亭休憩,偶有一点凉风至,不亦快哉。
      明万历四十一年四月初三,徐霞客第一次游天台山,登华顶峰,记下“荒草靡靡,山高风冽。草上结霜高寸许,而四山回映,琪花玉树,玲珑弥望。岭角山花盛开,顶上反不吐色,盖为高寒所勒耳”。2019年的4月上旬,正是农历三月初,山顶不见一点薄霜,无荒草,风也不冷,与300多年前相比,气温确实高了许多。
      2021年6月5日,在祁连山脉东端,见到开满山坡的头花杜鹃、百里香杜鹃和陇蜀杜鹃,花势磅礴,以前从未得见。头花杜鹃与百里香杜鹃的花都呈紫色,百里香杜鹃的紫更偏向蓝色。陇蜀杜鹃为原亚种,枝形高大,花大而白,苞片粉红。三种杜鹃都具清冽芬芳。
      还未到达峰顶,路一旁山坡上的杜鹃已使人震撼。紫色杜鹃花和白色杜鹃花将整面阴坡覆盖,两种色彩又分开来,紫色在下,白色在上。显然是海拔的缘故,陇蜀杜鹃更喜欢高海拔的寒凉。
      翻越山顶时,见到千峰错落,莽莽苍苍。雪在沟壑,冰川挂成瀑布。山路蜿蜒,云杉、桦树和杜鹃林无一例外俱在山坡的阴面,那里潮湿,阴凉。光照较强的山阳,多是草甸和柏树。这条路走过多次,每次走,每次看,始终看不够云生雾起的群山万壑。
      身在杜鹃丛,一时恍惚,不知该看哪一朵。只好在白色和紫色的山坡上跑来跑去,想把所有花朵都看一遍,然而怎么能够。太阳正在头顶,光线穿过花丛时迷蒙成缕缕淡蓝浅绿。花海安静自如,花丛下,黑毛虫带着一对红眼睛爬行,鬼箭锦鸡儿只有一寸高,花已绽放,天山报春几朵,如小人国的花草,一株唐古特瑞香举起的几枚花朵,胸针似的别在大地的衣襟上,五脉绿绒蒿垂下花苞。
      这几种杜鹃已经看了几十年,这是多年来第一次看见如此有声势地开。似乎杜鹃生活多年,这次终于拼尽了全力,或者,杜鹃枉活多年,这次终于发现了自己。
      河湟地区的春天,草地上会开出色泽深浅不一的蓝色龙胆花。这些钟形花朵仿佛小昆虫支起的大喇叭,蹲下去听,却没有一点声音。原来昆虫都是小胆量,有扬声器也不敢用。龙胆花肆意地开,人随便一坐,身边就是一簇,都来不及一一细看。紫蒲、窃蓝、群青……几种色彩将比例换来换去,游刃有余。蓝色总归出尘,紫色有些神秘,看上去,龙胆是远离尘世的花。但在微距镜头中,龙胆花瓣仿佛一张张画布:深蓝的花瓣上,是五把墨色勾勒出边线的蒲扇,浅紫的花瓣上,墨线正勾勒一把把金钟铲。那些黑色线条精心描出,每一笔,相似又稍有不同,仿佛一个颇具匠心的画师,日日匍匐于草地,一朵一朵,用笔将其装饰。
      长萼龙胆、鳞叶龙胆之外似乎还有一种龙胆,叫不出名字。种类不一的龙胆们混居一处,各自开花,无宾主之分,无先来后到。女孩们整日在草地上玩,采野花,尝植物根茎,唯独不采龙胆花。不是龙胆花有毒,不敢,而是,那样小的花,贴在地面上,连个花梗都没有,即便揪一朵,也无处拿捏,更无法插在辫子上。不可亵玩,就不玩了,随遇而安。龙胆开花早,草地上大部分植物还未醒转,龙胆的蓝色小喇叭们已经在枯草中支起,算是野花中的迎春花了。
      龙胆之后,潮湿积水的草地上会开出粉色报春花。多是天山报春,根状茎短小,花莛却高达20厘米,粉色的小花聚成伞状,娉婷。天山报春是孩子们喜欢采撷的花朵,不过采撷时需花费一些精力。天山报春多长在沼泽地,远处看去,沼泽地绿茵茵一片肥厚,偶尔积一汪亮闪闪的水,有牛羊蹄印在上面,不明真相的孩子,一脚踩进去,“咕咚”一声,一脚泥。天山报春外,另有一种苞芽粉报春,也是龙胆一样,贴地面而生,开出的粉色小花不如天山报春纤秀,有些憨实,不常见。报春之后,高山上,会有杜鹃开出。杜鹃声势大,不是一片草地可以承载的,一开,就是整面山坡。说龙胆、报春、杜鹃是世界三大高山名花,不知确否。
      一次,我蹲在草地上看龙胆花,被一群同样是紫色的小花吸引。远处看时,以为是另一种蓝色更深的龙胆花,近前,却不是,是紫花地丁。紫花地丁我在别处见过,颜色没有如此深浓,蓝紫的花瓣边缘渐呈白色,小鼻子小眼,还算清秀。眼前所见,却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蓝紫。一直不太喜欢深紫色,还有红色。我在红色中容易见到某种凝滞和僵硬,大约来自童年的一些不愉快记忆。深紫让人窒息,似乎坠入深渊。深蓝加紫,仿佛陷入一场梦,怎么挣扎都醒不来。
      说起深蓝,山野中还有一种管花秦艽,同样是龙胆科龙胆属的植物,“砰砰砰”四射的莲座丛叶,比龙胆要壮硕一些,花朵簇生枝顶,花瓣是纯粹的深蓝。花朵们挤在一起,深蓝就有些幽暗。妙的是它的须根,一律向左扭结,成为一根粗壮的圆柱状,我们叫它左扭根。
      据说不卧龙宫卧山林的龙胆花语是“喜欢看忧伤时的你”,年轻人的爱好。“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我看龙胆花,看不出多少忧伤,倒是那小小花瓣上的精致图案令人惊叹。人若要向植物学习,除去学习它们的秩序,还应该学习它们在美学方面的创意:没有一种想法是重复的。
      青藏高原腹地,海拔3000米以上的草原,达乌里龙胆常常将花开在八九月份。这些地方,朗晴时阳光彻照,蓝天深远,风冷硬,天气阴沉时,长云笼罩雪山。深蓝色的达乌里龙胆大片绽放,只将一片草原染成靛蓝色。有个下午,我在泽库县一个居民安置点逗留,一排排新建的楼房,楼前预留的草坪内,生长的全是草原上的荒草,披碱草为多。高草披拂,远望一派苍苍茫茫的萧瑟,近前,却见高草中许多小花。达乌里龙胆幽梦般沉静,白色龙胆花仿佛是没有痕迹的时间脚印,一种柔弱的矢车菊似的小花,细茎挑起花朵在草丛娉婷,不知叫什么名字。那一时阳光清亮,风呼呼刮过,楼房兀自矗立,不见人来人往,偶尔一只猫走过,脚步轻盈,优雅矜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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