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雨后,难得的清凉!窗外,一栋栋楼房次第闭眼进入了梦乡。孩啼声、大人的叫骂声、烧烤摊的各种嘈杂声,似乎在某一刻突然消失。
抬眼远望,满天的繁星。它们不知疲惫地闪烁着,像一群龇牙咧嘴嬉闹的孩子时隐时现朝下望,像是在玩捉迷藏,又像是故意嘲弄天地间的生灵。
死一般的寂静。连那只整夜发情的母猫也不知去向。只有楼下那棵老槐,零乱着稀落的黄叶在风里沙沙作响。
我与老槐相识快三十年了,但近些年每次见它都心生惶恐。它的叶子之所以泛黄,枝丫之所以枯槁,肌肤之所以溃烂,总觉着与我有着扯不断的干系!毕竟,我曾摘过它的花,折过它的枝,还在它身前扔过垃圾。它虽说整日里眯眼静坐不言不语,可那伸向空中的枯萎枝杈,就像一只只老人们干瘪的手高高地向上举着,似乎在寻我讨债,甚至是索命!
这简直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就在那天,我梦见了它。像老友,又像亲人。
“老槐,你知道的,我一直见你很害怕。”
“怕啥?又不是刚认识。”
“你老黑着个脸,不说也不笑,像我爹一样,感觉欠了你什么。”
“唉,大人们都是心里藏了太多,承受了太多,并非你想象中冷漠。你说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再说了,整天又说又笑就能代表一个人真的开心?你不小了,该懂的。”
“那你怨我不?年轻时,我曾摘你的花,折你的枝,偶尔还在你身旁乱扔垃圾。而这些年,你老了病了,我却从未走到近前看你一眼,更没关心过你的感受。”
“不怨。对别人若一点用都没有,那活着还有啥意义?再说了,摘花折枝扔垃圾的又不是你一个人。”
“反正我觉得自己有罪。以前的你是那样朝气蓬勃绿意盎然,春日里更是繁花满枝绿荫匝地,可是现在……”
“是我自己老了,怨不得旁人。谁能永远年轻?又有谁一辈子永不犯错?所以,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不要遗憾,更无须埋怨。”
“那你犯过错吗?他们为什么那样待你?”
“怎么会没有,毕竟活了快两百岁了。但我最大的错,怕是不应该生在这个院落。至于他们把院子硬化,后来又筑了围墙把我圈起来,最后在我脖子上套了那个顶棚,简直难受死了!但我想,他们一定有他们的理由,而不是故意针对我。”
“你真的不怨恨他们?害你好多年忍饥挨饿,还落了一身的病!”
“要说怨嘛,说实话也有过,但恨谈不上。毕竟,正是他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想想当年的伙伴们,哪个不是在斧锯下早都化作了尘灰?所以,不但不能恨,还应该感激他们。”
“真的好佩服您,老槐!您让我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姥爷。他犯过错,后被特赦。虽说后来又受过好多罪,但至死都念念不忘党的再生之恩。为何你们的胸怀都那么宽广,而我却对一些事死活也想不开?”
“唉,命运就是这样。一路坦途只是理想,跌宕起伏才是常态。每个人生于何时何地无法选择,只能适应,只能顺其自然。至于其间的对错是非,又何必分那么清?别人怎样你管不了,只要自己时刻不忘本心就行了。”
“可说归说,有些事还是纠结于心难以释怀。比如对您的伤害。”
“唉,怎么又来了。说到底你还是太年轻。以后经得多了见得多了,便也都看淡了。话又说回来,只要活得足够长,做得足够多,任谁都会犯错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好吧,感谢您能原谅我。那我也原谅自己吧,呵呵。”
“嗯,这就对了。有些事知道错就是了,关键要学会放下。只有放下过去,才能更好地面向未来。记住,千万别把自己看得过重。宇宙浩瀚,地球也只是无边空间的一粒尘埃,我们又算得了什么?”
“算了,不说了,困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一切向前看。”
我本想再打问一些老槐的过去,问问它从前都犯过怎样的错误,又都是怎样放下的,可惜它已然睡了。像坐在圈椅上打盹的姥爷,又像得了肝病满面萎黄靠在炕角的父亲。
梦醒了,说不出的轻松。
我突然想,老槐是否也有儿女子嗣?它之所以这么累这么难还坚持活着,是在盼着儿女们常回来探望?还是只想看到子孙后代的快乐成长?或是嘴上不说,心里却与人暗暗较劲,比谁活得更长?任谁活着,心中都该有个追求和梦想。它是否也羡慕过同类矗立在大街中央,或是向往着晋南的洪洞?它没说,我只是瞎想。
刚凌晨三点,已有勤快的公鸡在打鸣。
窗外,月儿弯弯,星光渐淡。突然,一道亮光划过天际,转瞬不见。那么从容、那么果敢,并没在意别人是否发现。
□杨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