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又“死”了一回。
凌晨一两点钟,她在睡梦中突然发出大声喊叫:你给我弄个蛋炒饭吃,有三四个人马上要带我走……
老母亲前段时间身体有恙,脸上浮肿,心里发慌,浑身难受。陪护她的姐姐、妹妹,一日三次向我发送警报。半夜要吃饭?有人要带她?姐姐赶紧起床淘米煮饭,大脑里一片混沌:活人见鬼?是不是回光返照?
妹妹也吓得翻身下床,坐到母亲身边,一遍遍问她哪里不舒服,母亲如泣如诉:有三个大人,一个小孩,要带我走……你们不能不讲理,我要等我家小伙(苏中方言:儿子)回来,谈几句家常。
我要等我家小伙回来……我要等我家小伙回来……每隔十分钟,妈妈念叨一遍。妹妹慌了,又是电话,又是语音,要我快快回家。我和爱人的手机平时都是静音模式。直到早上5点钟起来上洗手间,打开手机,才看到姐姐、妹妹、妹夫三人数十个未接电话。
母亲真的要走了,心里倒是难得的平静,仿佛另一只鞋子落地。尽管说父母是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道墙,父母不在,意味着我们将直面死亡。不过,老人家毕竟九十有三,足够长寿了,人生总会有尽头。回来的路上,妹妹不停发视频,只见妈妈躺在那里,念念有词:我要等我家小伙回来,你们不要着急带我走……
等我9点半钟赶到家时,母亲艰难地睁开眼睛,拽着我的手,告诉我存单在哪里,现金在哪里,一共是多少钱,提示我将来怎么烧七,如何供饭,她说她这辈子饿怕了,到那边不能再挨饿。稍后,叫我将她的两只耳坠立即取下来,交给我爱人,还叮嘱一句,她留下的8600元“子孙钱”,等她走了,给我儿子2000元……
我连连答应,同时紧盯着妈妈的眼睛,预想妈妈很快会像电影中那样:交待好一切后事,她的脑袋会突然歪向一侧……
预想的一切,并没有发生。吃了两颗退烧药,当天晚上妈妈坐起来了,脸上还有了笑容,只是笑得有点勉强:你们要说我发虚了,真的有三个鬼要带我走,可能听说我在叫你们回来,吓走了。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濒死体验里。
第二天,妈妈不再说胡话,能下床走路了,脑子也好像清醒了大半。邻居们前来探望,她并不太自信:你们不要以为我好了,没这么好的事,三个鬼还在等着我。
第三天,走出死亡阴影的妈妈自言自语:我好像死不成了,又要吃你们的、用你们的了。妹妹立时听出话外之音,赶紧将存单、钱包、耳坠都拿出来……可怜又可爱的老母亲,坐在床边,开始带病数钱、对账。妈妈喊我名字要见最后一面的那天,姐姐把她用过多年的手巾,还有随身衣服,当作遗物统统丟进垃圾桶。妈妈挺过来之后,看到架子上是条新毛巾,追问:我的手巾哪去了?姐姐告诉她:那条旧的,洗脸都戳人,撂掉了。妈妈急了:哎,那条还能用啊。姐姐知道她一条毛巾能用一辈子,没好气地回她:家里新的有好几条!妈妈继续她的唠叨模式:用的时间长着呢。
知道老人家活了过来,邻居们又纷纷上门探望。妈妈有说有笑:我这次差点烧掉了,要不,你们现在来只能看到我的灰了。那天和兆如婶婶绘声绘色聊着她的病情时,妈妈突然情绪低落:承你们的情,都来望我。哎,不晓得莲珠怎么没来,我,我也没有得罪她……莲珠是南边的一位婶婶,平时和妈妈走动较多。上年底腰椎间盘突出滑脱,到上海的医院做了手术,最近又去上海复诊。人家哪里会知道她正在走鬼门关。
人,真的是个有意思的物种。人之将死,好多人可以看淡虚名,放下浮利。可一旦一口气活过来,便又开始纠结、偏执、攀比、计较。人要多少次面对死亡,才能看清、悟出人生的意义?才能淡定、豁达、宽容、超脱?
不过换个角度,老母亲那么简单直白,是不是有点傻傻的可爱?
□周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