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楼上住对老夫妇,养条小狗,什么品种,没看见过,听叫声,像条普通的犬。
每天上午,老头用轮椅推着老伴到楼下放风。老太太已不能行走,五官也有点斜。我用“放风”二字,有点居心不良,它是专有名词。但我还是用了,请别嫌我邪恶。
我大学毕业,找了几份工作,都不理想,便想靠码字谋生,得点稿费、打赏,勉强维持生计。我不是高手,采用率很低,日子就过得晨昏颠倒。灵感来了,马上爬起来敲,有时写到四更,还放不下笔。睡觉就成了一件最奢侈的事,可我却常常被楼上的狗叫吵醒。“宁惹醉鬼,莫惹睡鬼。”那个时候,我是多么的痛苦,又多么的愤怒。多少次攥着拳头冲上去,又退下来——他俩的岁数,比我爷奶还大。
只好去找物业办。物业却说,人吵,可以劝阻,狗叫,谁也没办法,总不能要求人家给狗戴上嚼头。又去找派出所,警察也是这么说,还说,养狗条例没有规定,不许狗在家里叫。觉得吵,可以别处另租房子。我说,这房是我爸花一生的积蓄给我买的,他也是警察——森林警察,除了磨破无数双鞋,没挣下几个子儿。警察叔叔很理解,说:那只好自己去协商,你的作息也不规律。
我去,商量个鬼!你们把理由都说尽了。
一天,我被写作的困顿折磨的在小区里狂跑,突然瞧见老头推着轮椅,立即冲了过去。还未伸出手,他却先展颜朝我一笑,又向旁边的院邻问好。一大妈问他:是你孙子吗?他用慈祥的目光看向我,弄得我好不难堪,只好带着乞求的口吻说:您咋不顺便带上狗遛遛?憋得它在家里老叫。他狡黠地笑笑说:带了呀。我前后瞅瞅,哪有什么狗?
又一天清晨六点,我又被吵醒,没穿衣服就扑上了楼。刚要擂门,见门上贴了张纸条:“若有打扰,敬请谅解。”我的拳头又僵在半空。他已安民告示,我进去再说什么?
看来这真是一对变老了的坏人!
我快被逼疯了,整天窗帘密闭,纸团塞耳,有如坠入地狱!
一天午后我困顿至极,刚朦胧过去,又被狗吠惊醒,且仿佛就趴在耳边吼。我简直崩溃了,跳起来便直扑楼上。天赐良机,那扇门正好开着条缝,我不容分说呼地窜了进去,正待要好好教训他们,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那老太坐在轮椅上,像个少女嘿嘿笑着,脚下趴着一条“狗”,一个人扮的“狗”:头上戴顶狗头帽,腚上拖根狗尾巴。听见身后脚步声,缓缓翻身坐起来——竟是那老头!
我张口结舌。他也愣在那儿,结巴着问:你怎么进来的?我说,你们的门开着。他说:那是我扔完垃圾,没把门磕住?我说是吧。他说:是不是惊扰到您了?我说没、没有。不过……您这是……
他的脸红到脖根,伸手要我拉他站起来,请我坐,给我沏茶,然后说:我和老伴,已经厮守了五十年。我曾是名缉毒警,每天跟穷凶极恶的毒贩打交道,老婆为我提心吊胆,天天翘首等着我回家。我们养了条小狗,非常熟悉我的脚步声,每天它一叫,就知道是我平安回来了。这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信息。
他给我斟上茶,接着说:退休后,我们过起半隐居生活。那年她突然得了脑梗;不久,又患上阿尔茨海默症,连我都认不得了。每天叫着我的名儿,着急地问:张强回来了没?我说,我不是张强吗?她说不是,他的张强,比我年轻英俊多了。然后就旋着轮椅到处找,只有听到小狗叫,才会安静下来,脸上绽开欣慰的笑。
他呷口茶,继续说:所以,她一烦躁起来,我就只好学小狗叫。再后来光叫也不行了,还要看到小狗跑,才相信是我“回来了”。现在她的听力也明显下降,我必须叫得足够高,她才能听见。你说,她病成这样,还牵挂着我,我为她……
我的眼睛湿润了,惭愧地低下了头。沉默片刻,才低声问:您家原来的宠物呢?他说:早送人了,我一个人照管不过来。
几天后,我用微薄的稿费买来只大小相当、外形毕肖的玩具金毛犬,和一副无线耳机、袖珍麦克风。老先生一再塞钱给我,我没有收。
□贺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