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星群》王苏辛著 译林出版社
本想学习驯鹰却被鹰驯服、从猎鹰身上感受到自由与责任感的摄影师何婷,长久在外创业、借弟弟结婚的机会重新适应自己家人的柳毅,用写日记和与少年时朋友见面的方式来对抗“记忆粗糙症”的斯桑凯,执着于盖一间自己的房子却在城市化进程中节节败退的拾荒人黎姐……出现在《再见,星群》里的这些年轻人,始终在努力辨识自己的路,努力将外在的世界和内在的自我融为一体。
阿鸿提议去看草原猎鹰的时候,我刚刚拍完冰岛马回来,除了疲惫不堪,还觉得脑筋迟钝,视线中充满白色和浅灰色的小点。疲惫几乎消耗了所有的意志和欲望,连需要人陪伴的愿望也消失了。我常常睡到半夜醒来,看见外面黑色的天,觉得十分恍惚,仿佛自己已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高强度的户外作业常给我这样的体验,但我也因此不再对任何或阶段性或长期的陌生感到恐慌,我只是偶尔觉得厌倦。但“草原猎鹰”四个字到底是有吸引力的,我不禁问阿鸿:“你说的是猎杀鹰吗?”
“怎么可能猎杀?那是违法的,何婷!”
我知道条件反射的回答又一次让自己显得无知。那是一群飞翔在高空随时准备围猎小动物的“狩猎者”,既显示出强大的攻击性,又拥有高度的自控力。我直觉这是跟人十分接近的物种。
阿鸿是行动派,很快办好签证,我不得不改变休假方式,跟他一道往蒙古国去。飞机在成吉思汗国际机场降落时,我有短暂的眩晕。接着是一阵长且熟悉的滑翔,我知道自己再次进入一条仿佛被无限抛弃的跑道。似乎还没有进入猎鹰的领地,过往旅途中那阵熟悉的空茫感又袭来了,提着行李的手差点滑下去。阿鸿赶上来从后面帮我拖住行李,又告诉我朋友已经在出口等着我们,我的心才稍稍放下,开始期待起这次旅行——我把没有带摄影器材的旅途都称为旅行。也因为没有摄影任务的控制,我终于把大脑放空,只想着怎么用双眼记录。毕竟,我更无法接受手机摄影的变形,只能信任头脑。
阿鸿的朋友名字很长,但用蒙古语念出来,有一个音节接近"ji",阿鸿便叫他阿吉。阿吉是地道的蒙古人,刚刚二十五岁,已经是两个男孩的父亲。阿鸿退役前曾在蒙古国执行运输任务,阿吉是他们小分队的向导,帮助分队穿越雪山。退役前阿鸿的最后一次任务,是接待我和同事穿越一段常遇泥石流的山地。退役后,阿鸿把曾经用于极地训练的热情,投入到户外旅行中,我常常看到他分享在朋友圈的攻略。加之他退役后在运输公司做事,也时时需要外出,感受却不似在部队时,他常常想念曾经那种高强度的密集训练,那曾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实,不像现在,看起来依旧开朗,却常常被失眠困扰。
阿吉不懂英语,但因曾外祖母在内蒙古生活,他十八岁前来过几次中国,懂一点汉语,只是十分有限,多数时候要靠打手势。我享受着语言不通带来的沉默,很珍惜地望着车窗外,湛蓝的天空、昏黄的大地、稀疏的建筑物,彼此相隔甚远的树,以及距离带给我们的那丝整洁的印象。直到车子越开越快,我在半梦半醒中听见阿吉喊了声:“马上到真的高原!”
我没想到阿鸿不打算在市内休整一晚,直接就往猎鹰家族而去,惊讶中睡意全无,只是呆呆地看着远处起伏不定的山脉。直到车子越开越高,头顶的蓝天渐渐和晚霞连成一片,有几抹深蓝色藏在云层的缝隙中,从晚霞深处透出来,显出一层淡淡的蓝紫色。远处与地表连接的地方,又泛出一层慵懒的橘黄。开着车的阿吉似乎比我们还兴奋,一边唱着蒙古语歌,一边轻拍方向盘打着节拍。阿鸿说,白天只要方向不错,怎么开都可以,但现在天黑下来,就不好开了。我听着阿吉的歌声渐渐落下,直至完全消失。待我和阿鸿在手电筒的光亮中匆匆分食完一袋薯片,我们面前山坡的尽头已经站着几个戴着圆帽的哈萨克人。为首的一位拿着手电筒,阿吉喊他“波泰”。
夏日的高原夜晚,虽然没有我和阿鸿想象中那样冷,但确比白天气温低许多。我们在波泰的带领下穿过呼呼的风声和一些分不清是狼还是犬的吠叫,钻进蒙古包内。喝了奶茶酒,吃羊肉、干芝士和面包。波泰解释说,我和阿鸿的蒙古包因狂风的缘故未能在白天搭好,只能先和他们一家挤在一起。阿鸿则表示不用另搭,除非波泰觉得住不下。波泰哈哈大笑,语气也热络起来。
和阿吉不同,波泰的汉语很流利。他曾在二连浩特做运输生意,往返于中国、蒙古国和哈萨克斯坦之间多年。
驾驭猎鹰,有体能要求,需会骑马。好在我和阿鸿本来就会。阿鸿退伍前接受过系统的体能和抗寒训练。我大学毕业后就在地理杂志工作,多次在国内西北部和北欧各地徒步拍摄鸟群和草食类动物,虽常常需维生素保持体力,但基本身体素质也都过关。波泰对我们很满意,第二天一早,就带我们挑选猎鹰。起初,一只看起来有些暴躁的金雕飞到我戴着厚手套的小臂上。波泰给它戴上眼罩,它则不消十秒就吞食完我切好又洗净泡出血水的羊肉。只是波泰并不打算把这只猎鹰交给我。他建议我和阿鸿同时训练一只猎鹰,我们表示听从安排,只是担心猎鹰会不懂得如何接受两个主人。波泰则笑道,说主人无论几个,对猎鹰来说都是一个。假如我和阿鸿离开他们一家和整个部落,猎鹰也未必依然认同我们是主人。我和阿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最终,一只看起来相对温顺的母金雕,成为我和阿鸿的预备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