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开了个烟酒小卖部，周末去他家里小坐，见到了他的母亲——张婶。发小办事出去了，只留下张婶一人看着门店。
　　张婶今年已经83岁了，因脑梗坐了成人学步车正在室内来回走动。正是晌午时分，向阳的正房阳光洒满一地，照在张婶红润发亮的脸上，更显慈祥与安宁。见我进屋，更是稀罕得了不得。一手指着，让我到左手的小间喝茶，另一手指着她自己，颇为内疚地说：“看婶这样子，也不能给倒水泡茶，你自己来，不用客气。”“婶别多心，我自己来就行。”“茶几上有红茶普洱茶，想喝什么多泡点。”“张婶，比我上次见到您气色又好多了，说话也力气足。”“是咧，别人都说，全靠我儿子照料得周到。”张婶不停地用劲推着学步车，边在视线范围内与我聊着，尽管颤颤巍巍，但走得很有力。“我也要争气，坚持锻炼，吃饭穿衣自理了就不会给儿子添麻烦，他也一把年纪了，还要揽买卖做生意，恓惶咧。不能太拖累他……”
　　说这话时，我发现张婶眼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神色。也许是无奈，怨恨自己身患疾病；也许是愧意，为自己不能为儿子分担负担；也许是忧虑，担心生意难做家庭生活紧张……无论什么情况，她考虑的都是儿子，和儿子一家的生计，却很少考虑自己。这就是天下母亲共有的胸怀和情愫。
　　发小岀去的空当，张婶还充当起临时售货员，这酒那酒多少钱一瓶，这烟那烟多少钱一包，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没有算错，让人啧啧称赞。正巧有个小女孩进来，问“红盖汾”多少钱一瓶。“54元，这酒卖得快、利润低，不算贵。”张婶脱口而出，又似乎认识小女孩，叮咛说：“回去让你爸少喝点酒呵，身体宝贵。”小女孩点点头，手机扫码走人。听见“微信收款54元”的报账声，张婶脸上漾起了笑意。
　　张婶就发小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远嫁他乡。很小的时候，我们小伙伴们就常去发小家玩耍。印象中，张婶永远那么和蔼可亲，那么心平气和，那么喜欢接待我们。那时家里烧着土炕，土炕边上有砖头砌的火炉，火炉上面盖着一种本地产的、稍稍凹陷的“沙鏊”。捅旺炉火，“沙鏊”上热气逼人，可炒黄豆，可焙烤红薯。张婶一直守在火炉旁，不时翻动“沙鏊”上的食物，一会儿为我们递上焦黄软糯的红薯，一会儿为我们分发咬得“咯嘣”脆响的黄豆。我们玩累了，也吃饱了，才欢天喜地各回各家。而张婶会“宝贝、宝贝”地叫唤发小，送我们走出窄而长的院落。那一句句“宝贝”的叫声，让我们既羡慕又嫉妒，小小心里知道“宝贝”两字是个好词语，也好想有人叫唤我。因为我兄弟五六个，自然当不了“宝贝疙瘩”只能勉强算是狗尾草了。
　　发小也很争气，没有辜负张婶对“宝贝”的寄托。中学毕业后，就子承父业搞了厨师一行。从摆摊卖老豆腐饼子做起，二三十年吃苦耐劳，终于打拼出几百平米的饭店酒楼，实现了华丽转身。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村里的旧房子修缮一新，安装了煤气、浴室、室内卫生间等，让张婶享受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待遇。午饭时，就炒几个小菜让伙计送过去，本指望张婶能安度晚年，不想张婶忙累惯了，才不想坐享其成。她自己买了三轮车，主动到发小酒楼帮忙，起初是给锅炉倒灰渣，洗涮碗筷倒泔水，说是要自力更生，不吃白食。被发小强烈阻止后，她又改为搜集酒瓶酒箱子，客人饭毕，就楼上楼下忙得收拾空酒瓶、饮料瓶、易拉罐等，装满一车后，蹬上三轮车卖到废品收购站。经常弄得满身尘垢，一双手也裂开许多口子，让人心疼不已。发小有时生气了也会大叫：“我的祖宗妈呀，你这是专门丢我的人呀！”张婶听了一脸不高兴，却依然不愠不火地说：“孩儿，妈又不偷不抢，丢什么人咧？况且那些瓶瓶罐罐也是钱，扔了多可惜呀！”拗不过张婶，发小只好任她去了。
　　大约六七年前的一天，张婶走着走着突然倒地起不来了。幸亏有人发现得早，通知发小及时送往医院急救。虽然进行了“溶栓”，仍导致左边半身不遂。原本精神抖擞，勤劳爱动的张婶，开始了人生至暗时光！手脚麻木软弱，囗角涎水不断，更主要的是支支吾吾、嗫嗫嚅嚅，她说不清楚，别人听不明白，别人越听不明白，她越气急败坏，涨红着脸咬牙切齿，原本温顺的性情变得狂躁、倔犟。年过知天命的发小，下定决心要让张婶重新好起来。他把酒楼的经营交给儿子，带着母亲四处求医问诊，寻找最好的医治办法。事实上脑梗病人，一方面是药物，另一方面是康复，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发小细心与母亲沟通，逐步激发她的求生欲望和坚强意志。张婶明白了道理，终于不再自暴自弃，让发小在卧室安装了吊杆，用两条绷带支撑着身体，每天坚持做引体向上近百个。发小发的视频里，张婶凌乱着白发，豆大的汗珠不断地从脸上淌下来。她凝神聚气，紧咬牙关，一个两个三个……一天两天三天……经年累月、日日不辍。就在张婶无尽的坚韧中，顽强的搏斗中，奇迹出现了，死神怯步了！张婶的手指越发灵动，可以夹起花生豆了；语气越来越清晰，可以跟人正常交流了；气色越发有彩，眼神越发有光。尽管腿脚还离不开学步车，但她容光焕发的样子，就是全家人幸福的样子！
　　不一会儿发小回来了，手里拎着猪头肉、豆腐干、带鱼块等。还没等发小说话，张婶早乐呵呵地催促说：“一会儿你们弟兄呡两杯，婶也陪着！”此时此景，让我无比激动又无上感慨：风雨人生，有阳光的日子最灿烂，有母亲的日子最美好！

□雷国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