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版:子夜

庄子的神

  一片荠菜叶状的塬,南北向着卧于泾河之北。我老家所处的村子,就坐落在它南端的一个齿上。犹如一条灰色长虫似的水泥村道,自村东穿村西而去。村道南侧,东西向排列一溜五十多户农宅,乡人把这里叫做庄子。老旧的、半新不旧的、崭新的农宅相间,似在向归来的游子倾诉半个世纪里的风云巨变。
  初春的一个晌午,从东南沿海一城市归来的我,站在了自家庄子院门前。门顶排一排燕子的家,门道上堆着厚厚的燕子的粪便。我的忽然造访,惊得燕子们围着院门,边盘旋边啾啾,仿佛哀求我,别毁了它们的家。门楣的瓷砖上印着“忠孝仁义传家”六字,被悠悠时光剥削已然字迹模糊难辨。门前的野生草木已经高过了院门。原本紫红色的铁门已被铁锈啄得难觅本色,锁孔被脱落的铁锈堵得插不进去钥匙。
  院墙满布风雨蚕食的印痕,贴地墙面的红砖无一完好。屋顶的褐瓦上,高高矮矮的野草挤挤挨挨。沉默不语的烟囱顶的出烟口,已经成了鸟儿的家。二分地大的院子里,全是杂草杂树,院墙外国槐树的根已经长到了院里。穿越砖缝生长于杂草间的树,身子已碗口粗,梢头长得超过了屋脊,还有冲天的气势。院子里人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
  屋檐下大大小小的麻雀,飞出飞进,叽叽喳喳。紧闭门户的仿古式屋门门扇大张着无数的嘴巴,像要跟我絮叨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费劲儿打开客厅门,门哐当洞开的刹那,两只肥猫嗖地冲出屋门越过院墙,飞奔而去。屋顶的石膏吊顶,全被透过瓦缝的雨水浸毁,掉落了一地。雨在屋顶冲开了大小不一的窟窿。令人不忍目睹的客厅里,跑着五只小猫,到处找猫妈妈。
  这就是我和家人从前生活的屋子。如今,已成了不能居住的地方。
  庄子,在家乡人看来,一个男人来尘世走一遭,有没有能耐,就看他能不能干成三桩大事:修庄子、娶媳妇、抱孙子。
  第一波赴东南沿海城市打工的风潮云涌的那年,我只身遥赴东南沿海淘金。省吃俭用,一分钱掰二分花,辛勤十年,攒够了在家乡修处庄子的钱,就修了这院,红砖砌墙,红瓦盖顶,钢木门窗的新庄子。一家人住新庄子的那几年,烟囱日日按时冒烟,院里屋里天天干净整洁,门窗无不明亮。一场大风刮乱屋顶的覆瓦,我和妻子架梯子上去,将其修缮完好。一场大雨一过,无论哪儿漏水,我们都及时补漏。院墙的砖瓦表皮脱落,我们赶紧用水泥为其补脱。院门屋门油漆掉渣,砂纸打磨掉原漆,重刷新漆。
  新院子住了十年后,靠种几亩地打庄稼和就近找零工挣的钱已养不了家,父母又先后去世,也没了牵念。我和妻子就让锁将军守了院子,带上一双儿女,再赴南方打工。在沿海的一座城里租房过了二十年,我们用抠抠掐掐攒得的钱付了首付,按揭了一套三室一厅一厨两卫的商品房。不知不觉,又一个十年晃过。三十年间,忙于挣钱和供养儿女上学,挤不出时间回趟老家看看这庄子。儿女次第大学毕业,应聘进企业,各自有了各自的小家,我的房贷也还讫,岁数也到了花甲之年。犹如秋日里一片寡颜缺色的黄叶,我这才记起自己要归的根。
  面对这荒芜不堪的地方,我耳畔响起父亲在我修这庄子前说给我的掏心窝的话:打算一直在村里住,你就修新庄子,否则就不要劳神伤财修新庄子了,让它继续长它的庄稼。庄子修起就得住人,人是庄子的神!缺了神的庄子,闲置过二三十年就是废墟。我悔不该当初不听父亲的话,修了这庄子,如今又成了荒芜一片,反倒没了庄稼的地方。

□石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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