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听到小杨死讯的时候,所有人都蒙了。
虽然若干年没见,但印象中这后生身体并不孱弱,也不过三十来岁,怎么会死了呢?强子质疑道:“前天我还在他家铺子里买东西,他爹看起来情绪挺正常,不会是谣言吧?”大胖嗤了一声道:“就他干的那些事,老杨情绪能正常?说白了吧,就是伤透心麻木了!”一句话勾起了满桌人的回忆,都为这家人唏嘘起来。
老杨本是供销社的职工,后来趁着“下海”潮,两口子承包了原先的铺面。我们上初中的时候,票证取消了、经济搞活了、人们手里都有俩闲钱了,他家的生意就眼见着一天天地红火了起来。那会儿还没有超市的概念,不过如果有的话,整个大院里唯一够得上这个标准的,也就老杨的铺子了吧。夫妻俩反应机敏且下得了辛苦,只要发现街坊们又有了什么新的需要,不管多麻烦也要想办法上新货,在满足顾客的同时牢牢把握住这最新的商机。他那铺子,从孩子们喜欢的贴画玻璃球,到老人们爱买的膏药蛤蜊油,柴米油盐无所不包,烟酒糖茶无一不有。每日里来往的人络绎不绝,把几个同行看得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连带着他的儿子小杨,也成了当时学校里最醒目的仔。想不醒目都不行——爹妈把个七八岁的孩子生生喂到了一百来斤。就那分量,走两步肥肉乱颤,跺一脚地动山摇。即便这样,也丝毫不妨碍他继续进补。口袋里随便往外一掏,不是巧克力就是牛肉干。一群孩子总是口水滴答地盯着他猛看,然后不无羡慕地啧啧连声道:“瞧人家那膘,怎么长的!哎呦呦麦丽素,又吃上了嘿!”
小杨的头脑并不怎么灵光,成绩长期吊车尾。但家里不急,他自然也不急。有人说:“娃其实不差,就是吃得太胖了,一上课就打瞌睡。知道你们疼儿子,可也不能这么个喂法呀。”老杨就辩解:“我没喂,他自己随手拿起来就吃嘛,我有啥办法。”众人说:“就任由了他?这才小学,到了中学又该咋办?”他老婆笑笑,像是无奈更像是安然:“能咋办,了不得回来看摊儿呗。”话说到这里也就说不下去了,谁让人家有底气呢。大家纷纷摇着头走开,转回身就告诫自家的孩子:“惜子如杀子,他们家的做法,迟早把孩子给养坏了。”我们则一边点头迎合,一边暗忖:“这就叫吃不到的葡萄一定是酸的吧?您们倒是想惜子,也得有那个条件呀。”
再后来,大院里的各式铺子渐渐多了,大家的注意力也就不全在老杨那里了。我们呢,虽然境况逐渐好了起来,但自己已经过了贪吃贪玩的年纪,再没什么心思去留意小杨的变化了。只听说他初中以后就再没上学,家里似乎曾打算送他去部队,但体检通不过。想来这个年纪,大约真和他娘说的一样,已经继承了家里的买卖,成了新一代的小老板了吧。
等我们上了班再见小杨的时候,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美。
他躺在柜台后面的藤摇椅上,三四层下巴随着鼾声一起颤动着。几个人连喊了数声,竟依旧睡得香甜。我拎起柜台上的一支痒痒挠捅了捅,他这才费力地将眼睁了一条缝:“谁啊?”我们故意打趣:“还睡,店里东西都让人搬走了!”小杨看是相识的,便又闭回了眼睛:“要啥自己拿。”大胖笑骂道:“夯货,不收钱?”这人翻了个身嘟囔着:“扔盒子里吧。”肥硕的身躯压得摇椅吱嘎乱响,却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正不知该怎么办,老杨连连抱歉着从外面进来了:“不好意思啊,叔刚才去送货了。这后生,啥也指不上!”大家客气地说心宽体胖,难免觉多。老杨苦笑道:“他哪是单因为胖啊,天天打麻将,一打一晚上。你姨没了之后,更是谁也说不住了!”我们说年轻人爱玩也不打紧的,老杨却又倒起了苦水:“他耍钱呐!我说咱卖东西都是三五毛的利,紧赚不够败家的!你们猜他说啥?他说要赚就赚大钱,谁稀罕这么个杂货铺!”随即希冀地道:“你们都是他哥哥,又都是大学生,想办法帮叔跟他说说,啊?”其实谈话的声音很大,小杨绝不会听不见的,但他睡得就是那么安稳,呼噜还比刚才更响了几分。
每次去买东西,老杨总要反复絮叨这几句话。不知什么时候,小杨不见了,老杨也不絮叨了。大胖说小杨借上了“三七高炮”,实在还不起跑路了。那铺子虽然还是老杨在经营,其实早押给了催债的。别人的家务事不宜总拿来做谈资,要不是小杨出了事,就几乎没人再想起这个话题来了。
“小杨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缓缓地问。
“谁知道呢?”强子说:“惜子如杀子啊!”
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