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拉开帏帘，一枝白里泛紫的玉兰，高洁雍雅地伸到窗前。打开手机日历，不禁心头一颤，再次掀起漪澜。4月29日，四年前，冀朝铸老先生在北京逝世，我与先生曾有过一次终生难忘的交集。
　　1991年1月，冀老出任联合国副秘书长。也是在那一年，他回国并来到山西，力图做些促进国际间合作的事情，当时他负责联合国技术合作促进发展部。冀老是山西汾阳人，于是吕梁地委便获邀来参加汇报会。我连夜准备材料至凌晨四点，然后随书记赶往山西大酒店。
　　会议先由省领导向冀老报告山西发展规划，再由吕梁汇报，当地意图发展生态农业的构想，引起了冀老关注，不断向这位家乡“父母官”提出一些问题。会议结束时冀老说：“今天没时间了，明天我还得赶去纽约。这样吧，明晨八点前，叫小贺送一份你们的规划来。”
　　我返回交城，迅速准备材料。领导安排从该县某工艺品厂取来一件礼品，再去汾酒厂拉来箱陈年老酒。交代我：明天连同材料，一并送给冀老，表达家乡人民的一点心意。
　　翌日晨，我再次赶到山西大酒店，通过总台，挂通了冀老房间的电话。他请我上去。我拿着材料，司机搬着礼品，敲开了冀老的房门。冀老夫妇正在收拾行装，见我进来，冀老向夫人介绍：“这是咱家乡地委办公室的贺虎林主任。”我惊异冀老超强的记忆力，只昨日短暂接触，就记住了我这个小人物的名字。他笑说：“这是翻译人员的基本功，你知道，我是做过翻译的。”我频频点头。怎会不知道呢？冀老曾经是毛主席周总理的英文翻译，见证过多少重要历史时刻：基辛格来访；尼克松莅京；1979年邓小平访美，也是他亲任翻译。那时，他已从驻英国大使卸任回国，出任外交部美大司副司长。
　　我把材料递上，他大致翻阅一下，放进一只张开的皮箱。我转身从司机手中，取过那只包装精致的礼品，呈到冀老面前，脸带红晕说：“顺便给您带点家乡的特产，留做纪念。”
　　他问“什么特产”？
　　我打开包装。
　　冀老笑眯眯看着我说：“玉香炉？咱们家乡也产玉吗？没听说过。”
　　我的脸一下红到脖根，不知道如何回答好。
　　他的目光又转向司机，问：“那是什么？”
　　我说：“几瓶汾酒，咱汾阳的。”我似乎抓到一根稻草。
　　冀老点点头，抬手抚抚鼻梁上的眼镜。我赶紧又说：“家乡人民的一点心意，请秘书长收下。”
　　冀老笑着拍拍我的肩：“家乡人民的心意我领了，不过东西不能收。”
　　我说：“一点小礼品，请秘书长务必笑纳。”
　　冀老呵呵笑起来，说：“情我笑纳了，东西你拿回去，联合国有规定，所有官员，都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收受礼品。”
　　我说：“算不得什么礼品，就是乡镇企业生产的一个工艺品，家乡产的几瓶汾酒。”
　　冀老收住笑，说：“莫说工艺品，就是一支铅笔，也不能收。”他说的时候，手里正捏支铅笔，在记事卡上写着什么。
　　我尴尬地站在那里，进退维谷。
　　和蔼的冀老夫人转圜说：“小贺您拿回去吧，老冀他不能破了规矩。”我听了赶紧说：“伯母，要不您、您收下吧，您……”不等我说完，冀老夫人马上摆手说：“我更不能收，无功不受禄啊。何况，我也不能违反规定，他的规定，就是我们全家的规定。”我说：“这是家乡人民送给你们的私人礼物，日后摆在家里，看见它们，就会想起家乡，想起父老乡亲。”冀老笑得露出白白的牙齿，说：“小贺你说得不错。不过，看不看见它们，我都会记得家乡，喝不喝汾酒，我也记得父老乡亲。”
　　我意识到自己失口了，一时竟无地自容，赶紧解释：“冀老我不是那个意思……”冀老笑着再次拍拍我的肩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规定就是规定，我不能违反。”我却迂讷地继续坚持，说：“秘书长，要不您……把汾酒收下，带回去给友人尝尝。”他说：“酒不能带，上了飞机，到不了目的地，就挥发光了。”我说不会吧？冀老说他带过一次，到了伦敦，请来朋友喝酒，打开来一倒……说着双手一摊。
　　我笑了，他也笑了。但我还是很尴尬，为难地说：“秘书长，您不收下，我回去不好复命。”冀老说：“既然这样，那就留下吧。不过我告诉你，一会儿我们走了，酒店随后就会打电话，我会跟她们说，不是落下的，是不要了，你们收去吧。小贺你看，这又何必呢？你还是拿回去好。”我听了心头一热，竟忘了“使命”，立刻说：“秘书长，我听您的。”
　　冀老说“这就对了”，说着拉我坐到床边，跟我唠起家常来。问我籍贯哪里，出生何处，上的什么大学，育有几个孩子……我一一作答。尴尬的神情渐渐平复。随后按照冀老的吩咐，全部物归原主。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随着岁月的推移，一切早已淡忘，只有那个魁梧的身影，一直印在心底，且愈到后来，愈是高大。那时候没有智能手机，我没法把这段小镜头，随手录下来，包括老夫妇俩亲自收纳行装的情景。但是他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牢牢刻入我的脑海，至今每每想起，依旧感慨万千。今天是他的忌日，就让我用这心香一瓣，献给在天国的冀老，寄托我的缅怀。

贺虎林（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