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茶馆，锦城影迹，探寻成都旧时风采，《城事百年——蜀中芙蓉为君开》节选——

　　《城事百年——蜀中芙蓉为君开》　龚明德贺宏亮编　古吴轩出版社
　　“城事百年”丛书，通过百年前大批知名或不知名的作家、学者、记者、居民、游客等驻足某个老城市之所遇所感，留下鲜为人知的珍贵文字。该书集老舍、张恨水等社会各阶层各领域人士，以不同眼光、不同角度、不同语言风格的多层次、体验式讲述，围绕成都近现代以来历史变迁、社会变革的线索，呈现在历史风烟中成都人的生活状态、民风民俗、文化态度，以及永远在发展变化中的成都城市形象。
　　成都，在这全国纷扰的当儿，许是一般人所憧憬的吧？在那儿，生活那么简单，环境又那么良好——良好得使你走向懒惰的路上去。真的，那儿的空气也像富有弹性似的，整天都感觉身体是软绵绵的，没一丝儿力气。这种情形，尤其是坐在茶馆里的时候，更能深切地感觉到。
　　茶馆，可算是成都的一种特色，差不多每条街都有几个，据友人告诉我，成都的茶馆数目，有三四百座之多。呀，这样骇人听闻的一个数目！然而，为什么有这样多呢？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和友人的告诉，得了一个结论：
　　拿四川来说，成都是一个政治、学术中心，同时，又因为西陲，并没染上文明都市的习气，风气非常朴质，生活非常简单，一般有钱的富人和军阀们，风起云涌地在这儿买地皮、修房屋，来作长久的归宿地。因了生活的赋闲，而又找不着适当的玩味，所以，他们只好在茶馆中去，清谈啜茗，围棋吟诗，大领受其高人雅士之清趣！日子久了，一般小资产阶级者也仿效起来，后来，竟成为一种风气，而传布到一般人的身上了。一直到现在，这种风气还是盛而不衰。比如你走出街来，碰见了一个朋友，无论他是商人、军官还是学生——他一定要请你到某处去吃茶；或者他今天假如有点事情，他也要与你约某点钟在某处茶馆会见。不过，虽然有这样多的数目，而详细地由性质上分析起来，可以分成四种。
　　第一种，可以叫作商场茶馆。这一种茶馆，大多分布在城外，什么米市、油市、银市——都设在里边，在早晨与下午，算是最热闹的时候，城里的，以及周围邻近县里的大小商人、卖户，都集中了。闹哄哄地，到处堆满着人，拉拉扯扯地，大声地，像在交锋一样，议论着他们的生意。各人寻找各人的对手，生意讲成了，卖户便将买户请到茶桌旁坐下，堂馆便伶俐地泡上几碗茶，两方争着给茶资，然而，无形中他们像是规定了的，买者是不能给茶资的，所以，堂倌每每是叫道：“张洪发（假定张洪发是卖户）给了！”这时，买户一定要假装发怒，叫堂倌退下来，骂他无礼；而堂倌毫不动气，只是假笑地说：“下次你再给吧！”
　　经过了两三个钟头的光景，“市”散了，人们渐渐地退走了，茶馆也跟着静寂起来，堂倌也没有先前起劲了，坐在茶炉的一角，安闲地打着瞌睡。
　　第二种，可以叫作谋事茶馆，以春熙路一带为多。吃茶的人，大半是一些小政客和求官做的人。那些小政客，都是军阀们的舅子老表，即或不是，也是能在军阀面前说话的人；而这一批求官做的人，经有专门往来于其间的人介绍过后，便可以像讲生意样地直接与你的对手攀谈。官之大小，是看你的孝敬而定。攀谈的时间，是很局促的，所以，有时，这个刚走，那个又来，而对于一切小费的敲杠，他们是不顾及的，因此，堂倌们大得其利。而在那坐柜的胖胖的账房的脸上，也堆满了喜悦的笑容，显示着生意真不错。
　　第三种，是消闲茶馆，完全集中在少城公园，如枕流、鹤鸣、永聚、浓阴——其中以浓阴最好。公务人员、大学教授、学生、作家——都爱在那儿流连。在清晨或下午，你可以走到那里去，三分钱泡一碗茶，一分钱租一份当天的报纸，口里含一支香烟（假如你能吸烟的话），斜倚在竹椅上，细细地看看时事的变化，或者副刊里的小品文字，假如你还嫌不够味儿，你又可以拿出半毛或一毛钱，买点金钩豆腐干与五香花生米来混合着慢慢地细嚼，不难嚼出火腿味儿来。并且，周围绿茵茵的树木，密丛丛地使你看不见一切讨厌的东西，喧嚣的声音也传不过来，只有一阵阵的清风，由远处吹过来，使你感觉到无上的愉快。这时，你若是因为太舒适了而欲打瞌睡的话，那你尽管打你的好了，不会有人来打搅你的，即使是睡了一天，堂倌也是不管的。
　　第四种，是家庭茶馆，这是新兴的一种，除了春熙路益智茶楼外，还不多见。它的布置方面，完全与别家两样。在一座楼上，隔成了许多间小屋子，每间屋子，可容五六人，装饰颇为简单，然而又带艺术性。初看起来，似乎有点不经济，但是细细地打算一下，却又不见得不经济了。该茶馆的规定，每四人以下，可以占一间屋子，泡一壶茶。茶资为两角。然而，若是人数在四人以上，那就非另泡一壶不可了。在里面，随便你谈国家大事，妇女间的烦语，唱京调、唱川腔……都没有人来干涉你，像你自己的家庭里一样。所以，一般的假阔少爷们，每每挟着些女人，或者不耐空床的姨太太，到这里来调笑逗欢，因为这里花钱很便宜，所以他们乐于前来。不过，假使有几朋友商议什么事情，而又没有钱来在哪家饭店招待的时候，这里不失为一个好地方呵！
　　成都的茶馆情形，大约是这样，但以后有变迁，那当又作别论。朋友！你若是有机会能到成都的话，我劝你可以进一进茶馆，领略一点个中的风味。
　　（原载《西北风》一九三六年第十一期，原题《成都的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