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国争》余耕 著 作家出版社
小说以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足球队为原型,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展现了国破家亡之际中国足球在亚洲球王李惠堂的带领下战绩斐然,在亚洲所向披靡的故事。小说是双男主双线叙述,“小北”从乞丐到球队主力,“为国争”是坎坷进阶之路;“余伯庸”从唯利是图到舍身成仁,无赖也有“为国争”之义。书中刺激的赛事+激烈的战事+悲壮的国事,刻画了市井庸人的荆棘成仁之路。
余伯庸赌牌九坐了一整晚,他挎着印有“中华足球队”字样的公文皮包,系好西裤皮带,杵在三元宝局门口打了通呵欠。接着,他一只手举起公文皮包,冲着从玲珑塔罅隙透过的霞光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整个人才感觉舒坦起来。最近运气真的是糟透了,到处都是用钱的窟窿,他却是赌啥赔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出门遇尼姑,十赌有九输。中华足球队搬到广州师范学堂训练,足球场北侧便是慈慧庵的正门,余伯庸一抬头就能看见进出化缘作法的尼姑。他最近的十次赌局输了九回,麻将、摇宝、牌九、赛马、彩票、抢场、十点半、十三张、回力球、斗蟋蟀……一一试过,全都输到底儿掉。烦闷无处发泄,余伯庸把输钱的恼恨全都归罪于慈慧庵的尼姑。
昨晚八时进了三元宝局,赌到今晨六点,五百块钱输得一个子儿不剩。这笔钱是体育部发放给中华足球队的比赛经费,用于半月后即将在菲律宾马尼拉举办的第十届远东运动会。经过层层申请,体育部才给中华足球队批了两千大洋。领到这笔巨款的当天,余伯庸便将一千五百块钱挪作他用,支付他欠英国一家洋行的全部货款。整支足球队来回马尼拉的船票,加上食宿等费用,两千块钱得节省着才够开销。如今只剩下五百块钱,这该如何向李惠堂交差?中华足球队队长李惠堂,远东球王声名远扬,且余伯庸深知李惠堂疾恶如仇的秉性,此事绝不敢让他知晓。于是,余伯庸斗胆决定铤而走险,带着剩下的五百块钱进了三元宝局,他想去碰碰麻将运气,把那一千五百块钱赢回来。事与愿违,越是怕输越是输,牌桌上鏖战一夜,把剩下的五百块钱也输个干干净净。
余伯庸拖着肥重的身躯,一摇一晃挪下三元宝局的九级石阶,却见一道黑影从身侧袭来,劈手夺过他手中印有“中华足球队”字样的皮包,撒腿便往前蹿去。余伯庸望着那人的背影,长舒一口气,装模作样地边追边用东北味儿广东白话大声叫嚷:“抢劫了,抢劫了……我丢你老母!”
余伯庸话音未落,身前闪出个一头乱发的年轻乞丐,操着满口西北腔,问道:“我把包追回来,你给我二十块钱?”
余伯庸瞅了一眼劫匪奔逃方向,背影早已消失在路口,估摸着眼前这个乞丐肯定追不上,便点了点头。余伯庸再抬首时,年轻乞丐已经奔出去足有十米远,地上的木棉树落叶都被他的脚风带起来,飞旋在他足间,浑似在助其脚力。余伯庸愣怔怔地看着年轻乞丐在路口消失,不可思议地摇了摇肥硕的脑袋,转身逆向而去,他要去沙面的莲香楼吃早茶。
能讲一口流利白话的余伯庸是东北人,二十一岁那年跟他的双胞胎哥哥一起考进教会燕京大学,一时间成了余家屯子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屯子里都说余家祖上积德,两个儿子都走出余家屯子读大学。余伯庸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对屯子里围绕着他的半大小子们说道:“别听你们爹娘胡咧咧,我昨天还是他们嘴里的操蛋熊孩子。”
余伯庸的确是个操蛋熊孩子,不像他哥哥那样老成持重受父母宠爱。余伯庸十二岁那年,村子里的私塾被日本人关闭了,他成了野孩子王,某日屯子里十几个土蛋狗剩小豆子啸聚一起,抢劫了一个货郎。货郎寻到余家屯子告状,屯子里的人一齐指向余伯庸家。余父从存放稻谷的大缸里揪出余伯庸,当着货郎的面把儿子吊起来毒打一顿,一直打到货郎和哥哥余伯平出手阻拦才罢手。余父对着货郎好言好语赔礼道歉,又从二姨太太的梳妆匣里强行夺来两块现大洋,才把货郎打发走。私塾关闭没几天,日本人开了新学,日语成了新学的主要课程。余伯庸刚刚疯了没几天,跟哥哥一起又被关进管理更为严苛的日本人的学校。
从余伯庸的祖爷爷开始,余家便是余家屯子的富庶大户,遭人羡慕嫉妒了好几代。祖产传到余伯庸他爹时,家底已大不如前。余父好赌乐嫖,既不喜务农又不善营商,混不到晚年便有些入不敷出。几经变卖房产、耕地,勉强支撑一家人过活,好在余家两个儿子余伯平和余伯庸双双考入燕京大学,为余家在余家屯子争回些颜面。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后的寒假,余伯庸跟随同学去了广州游玩,余伯平独自一人返回东北老家过年,大年初一说是出门拜年,结果再也没有回来过。被全家人寄予厚望的余伯平销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余家的一个谜团,更成了余家屯子茶余饭后的谈资。余父曾经逼问过余伯庸,询问老大余伯平去了哪里。余伯庸一脸懊恼,说大哥是放寒假在家里失踪的,他在广州如何知道?余家上下还沉浸在两个儿子考入燕京大学的喜悦中,接着又迎来余伯平离奇失踪的悲苦,余父整日里感叹人生无常、福祸相依。余父甚至觉得福祸是个玄学,既是个人的命数,也是家族的劫数。
余伯庸在教会燕京大学读到第四年的寒假,回到余家屯子陪着父母过了最后一个年。开春后,余伯庸没有回学校,而是给父亲留下一封信,声称自己厌倦了读书,要去天津做生意,随后便拎着一只小行李箱只身去了天津。在天津混了一年之后,余伯庸继续南下去了广州。一个北方人到了南粤,压根儿听不懂白话,就算是给人家打零工也顶多混个饱肚子。好在余伯庸目的性强,他只去洋行打工。洋行都是跟外国人做生意,需要会讲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余伯庸靠着他的语言天赋,渐渐在广州站住了脚。只六年,余伯庸便坐上了泰和生洋行的经理职位。泰和生是一家专门与德国人从事贸易的商行,经营常规的茶叶、丝绸、陶瓷,有时甚至还夹带小规模的枪支弹药。泰和生的老板是个胆小之人,他告诫余伯庸不要碰军火生意,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可一心想做大生意赚大钱的余伯庸,丝毫不把老板的忠告当回事,最终被人告发,锒铛入狱两年。
等他出狱后,已经没有洋行敢招他入伙。天无绝人之路,这余伯庸攀上了球王李惠堂的关系,摇身一变成了中华足球队的经纪人。
年轻乞丐叫小北,但这个时候他还不叫小北。小北本来没有名字,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也就无从起名字。小北记事的时候,身边只有娘。娘带着他从冰天雪地一路往南走,说是南方暖和,不会把手和脚冻伤裂口。他爹念叨了一辈子要带老婆去南方见见世面,可直到他爹死时,他娘也没走出过童家堡子。家里的顶梁柱折断,小北家在堡子里就算坍塌了。娘带着小北一路往南,要去他爹说的南方讨生活。
母子二人沿途乞讨,荡了三年,仍旧没有走到小北他爹说的暖和地方。冬天来时,虽说不常下雪,但湿冷的北风还是能吹进骨头缝,让人身冷心寒。三年过后,小北长高了不少,母子二人的境遇却没有任何改变。最大的变化,就是小北在乞讨不到吃食的时候,他会下手抢,抢到手就跑,启动速度与加速度之快,几乎没有人能够追得上他。小北他娘起初不让小北抢,说人家给是情义,不给是情理。可好道理终抵不过饥肚子,天长日久,小北他娘也就默许了小北的明夺暗抢。
走到赣州的时候,小北的娘病倒了,倒下就没再起来,也再没张嘴说过话。小北在赣江北侧找到一处背静地,折几根竹子架起两领破席子搭了一个简易窝棚,把弥留之际的娘放在窝棚里。安顿好娘之后,小北则去了县城,想讨一碗他娘最爱吃的米粉。多数时候,小北讨要不到米粉。每每此时,闵记米粉摊的阿昭姑娘就会偷偷送给他一碗。阿昭年龄跟小北相仿,也是个流浪儿。阿昭扎一条细细且泛黄的马尾辫,身子骨单薄瘦弱,像一根刚刚冒出土的细毛笋。闵记米粉摊的老闵想雇用一个不花钱的伙计,就相中了沿街乞讨的阿昭。阿昭风卷枯草般的身材,让老闵觉得这女孩儿做衣裳省布吃饭省粮食。等到正式收下阿昭做伙计后,老闵当天就后悔了,阿昭吃下三碗米粉,还眼巴巴瞅着汤锅。老闵终是没有赶阿昭走,他老婆死后已经鳏居三年,明媒正娶没有那份财力,老闵盘算等着阿昭长几岁就把生米煮成熟饭。眼下阿昭正是长身体的年岁,就算是多吃几碗米粉,身子也是给他老闵养的。厘清这些得失,老闵暂且咬着牙忍了下来。
阿昭第一次把汤锅里捞出来的半碗米粉送给小北时,后脑勺就被老闵扇了一巴掌。从那以后,阿昭就把打烊前捞出的米粉置于显眼处,让心领神会的小北来“抢”。